静静做自己，让世界发现你
1
昨晚临睡前在床上听风。东港的风像是有人挥舞着大扫把，章法全无，东一扫帚西一扫帚，潇然有声，脾气又来得躁，动不动就东南西北乱挥一气；又像醉汉一路踉跄，冷不防杀个回马枪。听着听着，不由啧啧称奇，自然的蛮荒之力完全不可以逻辑推之。惦记着露台上花花草草，不知被蹂躏成啥样了，却也懒得起床去查看。人在这样的风里，没有建筑物遮挡，怕会凌空飞去。
两年前从沈家门移居东港，有朋友说：“你应该生活在市井里。”那时天天在狭窄弄堂穿来穿去，三教九流、五湖四海，老城区里低矮的民居屋顶上和石板的夹缝里也长同一种野草，生活触手可及，世界琳琅满目，挤得慌张时对井然有序的东港不是没有向往。
但是，人在夜晚冰冷的楼道上独自行走的形象到底是孤独的，一层又一层地兀自攀登，不管那扇亮着灯的门后有没有一碗现成的热汤。瘦骨嶙峋的老人，在空荡荡的马路上遛更瘦的狗，一边柔声说“慢点慢点”的样子，也是可怜相。因为老是宅着，总有人善意地表示诧异：“不孤独吗？”可是，人山人海的你，不更孤独吗？
人生哇哇坠地之日起，孤独如影随形。有一天我若是觉得孤独了，那是因为你们都认为我理该孤独。
2
年来易受人言影响，大概是年轻时那份心气已随光阴逐渐萎缩。近日常常想起一个人，住泗湾时碰到过几次。那时她有几岁了？四十多还是五十多？因为一直活在内心世界里，所以她没有年纪。她穿着垃圾堆里翻来的彩色毛线裤，短短的黑发整整齐齐，眼睛依然清澈动人——是一双擅长被钟情的眼睛。她轻轻巧巧地走过清晨湿漉漉的街道，背后山脉和身边人流都成了布景，像踮着脚尖行走的天使，白皙、安静，目光一片虚空。
其实我会把她的样子跟一些熟悉的女人搞混，她们一辈子，都是涉世欠深的样子；无一例外，都有清澈眼神。是江南才有的清新气质。
大家都说她是傻子，我知道她不是。人永远不知道明天会遭遇什么，一场久别重逢，或者一段蚀骨离殇。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她在等待一封信，一封大概再也不会到来的信。那么，信的后面，是有一个人的。她出不来，是因为她没想让自己出来。某种缺失，会让内心的空洞巨大到再也填补不了。
等我听闻她的故事，她已经离世。她轻轻巧巧走过的泗湾路，在我记忆里永远成了她的路。爱得失心，即全世界都是路人。就算他如愿站到面前，大概她也不想再认出来。
自我强大到如此彻底的人，怎么会是傻子？
3
新居是五楼，阳台上可以俯视一大片赏心悦目的绿。乌桕树的红叶如今落光了，在深秋可是璀璨得很。我应该没有恐高症，但看着看着总疑心自己会掉下去，会仿效一片落叶，毫无质地、轻飘飘地融入大地。不同的是年轻时站在高高的阳台上，总习惯往上看。
上了四十以后，心理变化是巨大的，比如会细致入微去构思死法，逐一完善离世前繁琐的准备工作。有时喝酒讲起来，听的人个个惊骇。我却不以为然，生诚然不由自主，能决定死该是高兴事。但是很难说服亲友，倒成了我的心事。我晓得这么一说，你们又要不安了。难道不是应该赞我通透？
有次喝酒，一桌老同学，说起熟悉的同级生，回忆起他的种种。忽然有人提醒：“他早就不在了。”当即有人说：“打住打住！喝酒！喝酒！”喝酒。齐齐举起的酒杯，分明都犹疑了一下。
这个年纪，“死”变成了越来越绕不过去的话题。
我们都自觉收起胆量，不再敢尝试，也不敢去打破固定的格局，走上养生之路，渴望起有质量地老。
殊不知，心老之日，衰老已成定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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