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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知青岁月

上山知青

我是主动积极上山当知青的。

我这句开篇, 想必会遭到许多人的“拍砖”, 但我说的是实话——活到这把年纪, 已经不屑于讲假话了。

当然, 我得把话尽可能讲准确了。这种主动、积极其实是无可奈何、别无选择的。因为我是资本家的儿子。

我祖上当过清朝的官。到我父亲, 他二十几岁就开过3家店, 现清河坊古街高义泰对面的小三楼就是当年的店址之一, 店名“元大”。我出生后便成了“元大履记”。所以, 我对当下一些“富二代”的张扬很不以为然, 因为我也曾是个“富二代”。马克思有句名言:资本的每个毛孔都流着血和肮脏的东西。我想问那些炫富的“富二代”, 你家的财富就那么干净?就没有原罪?不好说, 说不好, 不说好。

我这样的家庭背景在那阶级歧视的年代, 想当兵?做梦!想留城?妄想!唯一去向, 上山下乡。我很清楚, 当然大家都清楚。

可我母亲拎不清, 说啥不让她独养儿子离家, 更不用说务农。昏暗的路灯下, 我拉着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嘴里翻来覆去一句话, “妈, 我要去农村插队, 我一定要去。我能养活自己。我们都有两只手, 不在城里吃闲饭”。最后那句话, 其实是当时在大报、广播里播报的一篇重要文章的标题。

拗不过我的执着, 当我俩疲备不堪地回家时, 母亲终于有条件地允诺了。条件是:不得去边疆, 只能就近插队;不得在农村结婚生子, 谈恋爱也不行。

这算那门子事?我不懂母亲怎么提这个要求。但大条件已成立, 小条件可忽略。我说:行!我也有个条件, 我要把家里的小书柜和美孚灯带走。我有用。

1969年1月16日, 那是个雨雪天, 大卡车载着我那小书柜和行李驶向余杭县太平公社 (现鸬鸟乡) 。这是个山区, 据说抗日时期, 国民党乡、镇、区、县、市五级政府迁至这里, 日本鬼子难以进山侵犯, 故有“太平”之名。

我终于成了一名上山知青。

落户农家

公社的会议室挤满了安置知青的贫下中农代表, 拿现在的称呼, 是东家。他们等我们也等急了, 等到了中饭时刻。也许对安置工作早就有宣贯布置, 我只觉得没有过多的繁文缛节, 马上进入领人程序。

只看到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同学一个个被东家领走, 挑起行李担走人, 我却被晾了起来, 心里着实有些不安和诧异。最后, 剩下生产队长徐大伯和我俩人。大伯看了看我, 说:“小张, 那你就住我家吧。”便挑起我行李顾自走了。我跟着他, 一直往前, 穿过太公堂, 又经观音堂, 爬上百步岭, 越走越深, 越走越高, 俩人一路没啥搭理, 我脑子里空白一片, 头绪很乱, 一直到深山老林的徐大伯家, 开始了为期半年的搭伙搭宿的日子。

临近春节前的山区应该是充满欢快的。雪雨封山, 不用出工;食宿有人管, 自有支配时间多。初来乍到, 一切都新鲜。听山泉淙淙, 清澈见底;看翠竹摇拽, 婆娑舞姿。大多农家围着炭盘侃大山, 虽多为戏谑打趣, 也夹杂男女之事的荤话, 在喜庆氛围笼罩下, 知青们也忘却了离家的愁绪, 放松了对山活艰难的恐慌。这时候, 唯一要出力的便是打年糕。把蒸熟的糯米放到石球中, 石球又置于三开间的地坪中央, 两人各执木槌轮流打米, 一上一下直至打成又粘又稠的年糕团切块。

谁能想到, 我当山民的首个亮相是在这儿打年糕, 并且还很出彩。那个后来成为好友的小杨挑的头, 指着我应战。每人打一槌后接着要把大石球往对方顶一下。他是要和我比力, 他是看中我的人高马大要出我洋相, 但他太缺乏了解了。他哪里知道, 我高一时就师从王教练, 是市青少年业余举重队队员。结果, 三下五除二, 我竟然用大石球顶住他一步步推到墙脚边。众人哄然, 小杨无颜见父老, 我一战成名。

农活不干, 家活要干, 饮水要挑山泉, 做饭要砍柴火。仗着一身力气, 东家的体力活我包了, 因为大伯家无壮丁, 儿子还在喂奶。没多久, 村里有话传开, “你看徐家的知青, 什么都干, 我们的那个, 唉!”我细一打听, 恍然大悟。原来山区少田, 口粮政府配给, 落实安置时, 有的东家考虑口粮问题多了, 所以出现了安置时我被晾在一旁的情形。“既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 成吗?

但话又说回来, 山里人生活不易。了解真相的我再不敢像以前那样, 吃饭一直吃到锅巴底为止。我常常是两小碗后必放筷。我尝到了食不果腹的滋味。心里想着, 忍耐住, 坚持住, 6个月后独立生活就好了。口粮不够花钱买, 反正有力气, 多赚工分就是。

过劳动关

正月十五一过, 山里也忙碌起来。

山里的生活是艰苦的, 不是一般的苦。

没力气不行, 男劳力肩扛手拉是常态, 砍树、拖毛竹、驳石坎, 哪样都不省力!剖篦、捆竹、做扫把, 哪样都不省心!农业学大寨, 山里也造田, 要在石塌皮里垒起方寸地, 该有多大的劲多大的毅力!

于是, 我就有了山里人的标配:脚着山袜草鞋, 草鞋防跌滑, 山袜犹如皮靴, 可以防蛇咬虫虰。腰挂钩刀, 砍根竹、剖个篦当捆绳, 进山开道当武器。肩上还有个搭肩布, 拖竹抬杠防肩肿。左手拿个支棍, 那是人的第三条腿。几百斤的毛竹一头压肩, 一头着地, 下山时在巨大的推力下, 双脚是不吃力的, 全仗支棍着力下行。挑担上山, 十里长途, 支棍又作换肩用的支架又作休息时的肩头。夏日炎炎, 还得加一顶草帽。甚至不着内衣裤, 湿漉漉的碍事。

还记得第一次拖毛竹, 山民用竹篦捆好后让我拖下山。我有力气, 但我怕崎岖山径, 空手下山都难, 不用说肩上压着三百多斤的竹捆。我说:你先走我后随。待山民下山, 我搁下肩, 把竹捆往山沟沟里放, 我以为下垂物体在加速度下会事半功倍。谁知竹篦经不住嶙峋山石砥磨, 断了捆, 在林间撒成孔雀开屏。化九牛二虎之力重新整合起来又因不会剖篦一愁莫展。情急生智。我解下裤带做捆绳, 最后是一手拖着竹子, 一手提着裤子一步步拖下山的。

于是我学剖篦, 结果篦子没剖成, 手指划出了血口。于是我学下山, 一个跄踉, 手掌撑地, 刚好撑在竹桩上。竹刀片刺入手掌, 我像关公刮骨般地镇静。当然不镇静也没用, 深山老林哭天喊地也无人应。我咬牙拔出竹片, 满手鲜血, 撕下布条一扎, 继续前行。

晚上在煤油灯昏暗的照射下, 我写下了12个字:“落户山区, 真是没趣, 有朝一日, 扬长而去。”

但很快, 我在“扬长而去”上打了个问号?去哪?能去哪?我是自愿主动来的, 我不吃苦谁吃苦?我想到历史典故:昔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磨难发愤是走出困境的唯一引领。我擦干眼泪, 撕了“扬长而去”, 第二天一早又去流血流汗了。

我有力气, 我不笨, 我勤奋, 坚持出工, 多方磨练进步也快。上山挑担240斤不腿软, 下山拖竹五六百斤气不喘, 挖石驳坎敢于和顶尖劳力抬扛。我用实力证明我不是个软蛋!

山民是最实在的。他们评判标准也是一个“实”字。我的工分从初时妇女儿童工分的5分、8分马上跃至7分、8分, 接着又给我评为9分、8分。全天候顶级劳力是10分, 我一年山龄却拿了9分、8分, 你说我行不行?

9分、8分是一个什么概念?2元一分, 一月就是30多元 (雨雪天不出工) , 当时的30多元都可以结婚生子过小家庭日子了。第二年春节回杭, 我把钱交给父亲, 父亲惊呆了。邻居孩子下乡, 回家向父母要钱, 我怎么不要反给?我说, 因为我是你的儿子。

过生活关

相比过劳动关, 我觉得过生活关更难些。

在房东家搭伙搭宿的6个月结束后, 知青搬入了政府拔给的人头安置费盖起的小木屋里独立生活了。安置房4间联体, 每间2室, 内间起居, 外间灶房, 面积16平方米左右。安置房背靠大山, 启门见水。每当夜幕降临, 但见山民举火把蜿蜒行路, 颇有诗画情趣。我一直在意这小木屋。前不久遇一律师, 问及当年政府安置的知青房产权归谁?律师楞了半天, 告诉我, 我是发问的第一人。

独立生活给我出的难题是, 五大三粗的男人如何洗刷缝补?如何掌控锅盆铲勺?第一个月, 我60多岁的祖母帮我干。我是她宝贝孙子, 她不能不来。可怜她烧了一辈子饭就是烧不了我的柴火饭, 往往因存放露天的湿柴火搞得满屋是烟。我妹妹也来过, 洗衣缝补她在行。我在上海的外公也来看我, 他帮不了我什么, 但他是精神鼓励。他跟我说, 自己培养过我父亲, 但时运不济, 培养失败。现在, 我是他第二个培养的人, 我肯吃苦, 只要假以时日, 我会比我父亲有出息。我知道外公疼我, 鼓励安慰我, 但在深山老林又谈何出息?我不愿伤他心, 便跟他开起玩笑:“外公说得没错, 你跟伟人一个意思。广阔天地, 大有作为!”

独立生活带给我是一个忙累。放工后打柴火;回家后做米饭;饭在锅就洗衣;洗完衣吃晚饭;晚饭后开生产队会, 安排翌日任务, 会后回小屋, 没有电视 (我扯这干嘛, 连个电也不通) 拿本旧书在油灯下看看, 然后一觉到天亮。

村民有好客的, 叫我上他家蹭饭。有好心的送我笋干冬笋鸡蛋。有小嫂小姑会把我放门口的湿漉漉的衣服拿去洗后晒石塌皮上。山里人的淳朴也帮我渡过生活难关。

最难过的是洗澡。一天活后身上又湿又痒。毛笋壳上的毛, 树叶上的虫, 灌入衣领、裏合汗水那真叫一个难受, 唯一解决办法是洗热水澡。村里有口能容一人的大锅。每家每天轮流用柴火烧锅。放工后先男人洗再妇女儿童洗。先头的一二人洗了还好, 后头洗的不知是水还是“奶”, 锅面上白花花的一片。我问, 这不脏吗?还能洗吗?被告之, 不洗行吗?要换热水谁来烧呀?脏东西只会洗下不会洗上!

我无言, 只能每天放工, 啥也不干, 第一个排队洗澡。但哪有回回第一的。没办法, 把白花花的东西用勺子划掉一些, 闭着眼往锅里一躺, 也惬意呀!人这个东西, 适应性很强, 习惯了也就自然了。

过思想关

知青上山下乡,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其一是要过思想关。

我是在上山后才知道, 山上也有地主, 也有阶级斗争。

刚到不久, 我想为村民做好事。我会理发手艺, 村里人下山理个发耗时费力, 我说我来理。生产队还专门开会, 问我一个头给记多少工分?我说, 分文不取, 我是接受再教育的, 应该服务贫下中农。

于是下雨天就是我理发日。也不用自己做饭, 理到哪家哪家会管。当我在一家徐姓家理完发还没洗头时, 出门解个手。恰遇阿根, 被告之说他家是地主。吓得我转身就走, 饭自然没吃, 头也没给他洗。

生产队有次开忆苦思甜会, 教育我说地主可狠。因在接饮用水的竹筒里发现一坨屎, 逼长工吃下去。我听后, 就再也没给地主理发了。

但一些小地主及地主子女我觉得可怜。小地主是指解放时刚满十八岁就划为地主身份的。他和他们的子女谈婚论嫁也很困难。

于是就有了一段凄惨的故事。村里有位新四军残废军人, 脑子被打坏了, 我给他理过发, 费了我好大劲。因为整个理发过程是他躺在床上完成的。

组织上动员了一位女青年与他结为夫妇照顾他, 当时应该病情不重, 否则也不会有孩子, 但以后就不一样了, 就像我理发时见到的模样。终于有一天女青年跟村里的光棍小地主搞上了, 事情败露开批斗会。破坏革命军人婚姻罪大莫及!

我是批斗会领呼口号的。我确实也义愤填膺, 嗓子都喊破了。会后小地主被押送公社, 下山至百步岭, 他竟一个纵身从百步岭跳下, 落水龙潭。幸好押解员快速砍毛竹捞救上岸, 后小地主判刑入狱。

从初始教育到接受再教育, 我们更多是被灌输阶级斗争和阶级歧视。但时至今日, 在“自由、民主、法治、文明、公平、和谐、友善”等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确立下, 我越来越不知如何评说小地主的事。据说改革开放后, 小地主出狱到北方做生意, 荣誉军人也早己过世, 当年这对男女领证成婚。我不知这是否属实, 但希望如此, 应了“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句老话。

直挂云帆

过了劳动关、生活关、思想关, 我有种“直挂云帆”的冲动。

在记录这一节时, 我想插上一段背景材料, 以佐叙述。我要感谢我的父母, 是他们教育我做人要老实, 做事要踏实, 并且教会我谋生能力。

经公私合营、三反五反后, 我父亲的店铺关了, 倾其所有发了伙计的遣散费, 家道中落, 生活维艰。

大概人穷胆就大。父亲给国家总理写信。父亲告诉过我, 他信中问总理:共产党教育我们要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我现在才三十出头, 我愿意成为劳动者, 但没有工作, 又怎能自食其力?又何为劳动者?

没多久, 市里来了两位干部到家探底。我母亲正和我兄妹三人吃饭, 菜就一碗, “一清二白”。“清”是无油, “白”是白豆腐加白盐凉拌。母亲见人一来, 用筷子戳着豆腐凶我:“哭什么哭, 没得吃再哭!”我不懂, 我没哭呀!等以后大了, 知道母亲那时是借题发挥, 跟我哭不哭没有半毛钱关系。

很快, 父亲进了医药公司做事, 母亲也进了合作社踏绣花枕头。我读书, 小学享减免学费, 中学享丙级人民助学金, 一直到高一时才因贯彻阶级路线中止。我父亲好诗歌戏曲, 母亲爱绘画艺术, 基因遗传、耳濡目染使我对文学绘画也有了一定基础, 这让我在广阔天地有了施展的可能。

在公社会堂二层楼的白墙上, 我搭上脚手架画了《毛主席去安源》巨幅油漆画。

生产队里不定期有我绘制的宣传墙报。

大队会议上我说起了快板书, 宣传农业学大寨。

春节太公堂戏台上, 演出本土版非标京剧《红灯记》, 我是主角李玉和, 不是我唱功好, 只因外形像钱浩亮, 方正大脸, 腮边俩疙瘩。

1970年国庆前, 知识青年代表大会召开, 我从区、县一直开到杭州地区, 并在县区会上做发言。

我至今记得那次演讲, 安排我最后一个发言, 时间己过11点半。也许因为前面几位发言人的千篇一律, 也许是临近中午吃饭时间, 代表有喊肚饿的, 有喊好了好了的, 会场气氛令我不安。

主持人说, 最后一人了。我是这样走上讲台的。

为了配合, 为了加快, 我干脆扔掉准备好的发言稿, 将开头语录仅保留一句——知识青年到农村去,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很有必要。接着就摊苦经。我说, 我也想吃饭了, 但我现在没资格吃饭。因为今天我是误工, 不发言拿不到工分。请大家帮我开完会, 才能够吃到饭。

此言一出, 全场立刻静了下来, 我信心来了, 不失时机地说:我其实没啥好讲的, 我做得还不够。不像前几位有山林救火、河道救人的英雄事迹。我这一年没见火烧, 没见溺水, 也没有了救的机会, 我有的只有自以为是, 出尽洋相。我讲了提裤子拖毛竹的那件事;讲了把乌籽糯稻田当害虫, 要求队里派工治虫的事, 等等。最后归结到接受再教育很有必要这个主题, 我又以两首诗结束整个发言, 我说:“上山不久, 我写的诗是‘落户山区, 真是没趣, 有朝一日, 扬长而去’通过再教育, 我现在是‘落户山区干革命, 扎根农村做山民, 虚心接受再教育, 广阔天地铸红心’。”

我演讲成功了。因为满堂掌响;主持宣布散会了, 许多知青围拢来问这问那。怎么, 肚子不饿了?

咸鱼翻身

那次演讲后, 我的名字写进了县委刘书记所作的知青大会报告, 提及我转变的那两首诗。

当时还有知青下乡动员, 每遇学校带学生下乡体验生活或搞拉练活动, 我便是专职报告人。

之后每逢公社、大队开大会, 我便坐上了主席台。其实就是台上的发言席, 左右两旁置一排条凳。没有案桌, 没有茶水, 没有胸花。开会始, 主持人喊, 贫下中农代表谁谁谁上台, 民兵代表谁谁谁上台, 妇女代表谁谁谁上台, 知识青年代表便是我。

我还被任命为公社知青三结合领导小组副组长。职能是负责知青工作的种种。组长是公社党委委员、妇女主任老姚。

公社广播里经常会通知我开会。已经安排生产队的活只好临时变动。但是当我着一身干净衣服, 两袖清风, 一身轻松地走过山径地边去开会, 与流汗劳作的山民、知青面面相觑时, 我总有些许尴尬和不适。

我知道会有事了。我从一些渠道听到了反映, 尤其是根正苗红的知青反映, 说我一个资本家儿子倒咸鱼翻身了;说我出工勤, 工分挣得高, 是开会开出来的, 是轻轻松松赚的。

我颇感委屈, 但因为明白, 也不辩解。我甚至做好准备等着下台。但似乎反映不奏效, 我还坐台上, 还当那副组长。

我决计既变又不变。不变的是, 出身不能变, 给我个“官”爸爸我也只认“讨饭的”爹, 我仍要理直气壮地当好我的副组长。要变的是, 做到开会误工也流汗。逢开会日, 一清早上山, 拖捆竹子下山至公路, 卸下后再奔会场。这趟活是义工。尽管干活后开会身上有汗味, 衣着也不会整洁, 但当我走向劳作的村民和知青时, 不用再躲避他们的目光。

至于当副组长, 实在没什么可值得说的大事, 无非是反映情况, 看看文件, 讨论工作, 唯有一件事至今难忘。

一位一向文静的女知青, 下乡后对艰苦劳作难以胜任。在举目无亲、渴望帮助时, 同村的一位小伙每每援手, 帮砍柴、帮挑担、帮重活。女知青亦感动, 回杭返程也时有小礼物相赠。小伙己成婚, 其妻发现端倪, 责骂丈夫。农村是夫权社会, 丈夫拳头相向, 其妻不堪忍受, 迁怒知青, 两者扭打。可怜女知青衣衫零乱、披头散发全然不顾, 斯文淑女成了不甘受辱的猛士。

此事引燃干火。村里主导舆论是知青破坏家庭, 甚至有处理的要求。我不同意。婚姻本有裂痕, 怎能舍本逐末?!知青劳作有难, 队里应有具体帮扶!所幸, 明智占了上风, 后来也不了了之。只是一个农家散了, 女知青成了他的二婚, 还生下了俩娃。

这是个悲剧。我不是指下嫁农民成二婚这事, 而是指一个农家的破裂和一个女知青的嬗变。女知青最终因成婚农村而未能实现返城, 这是后话。

1971年下半年, 我被安排到太平中学任民办教师。我不知上面是基于怎样的考虑做出的安排。猜测原因:一是中学缺老师, 我是老高三;二是调我当老师, 也是便利副组长工作, 校址在山下, 临公社机关, 联系方便。

说是中学, 仅仨教师, 小方、小高和我。回乡知青小方是校长。我一人兼语数, 也教过历史英文。我一直担心我那绍兴口音的英语会误人子弟, 但转眼想想, 社会底层的农家子弟又有几个鲤鱼跳龙门的?也就释然。

知青返城

是年十月后的某日, 我在公社食堂用餐, 隐约有个异样感觉, 有人想说又不说, 话音低低的, 语句断续的。

副统帅走了, 掉了, 沉了。

接着小舰队的纪要上借用力量有知青的事曝光了。

接着知青返城了。

我始终觉得这些事串起来会有某种联系。但还瞎想什么, 走人成了知青的唯一考虑。

然而, 知青返城起先是分批的。积聚了太久的情感成了迫不及待的渴望, 人人都想夺门, 谁知有没有以后。

某队里有二男二女知青。首日发榜, 是相恋的一对, 榜发后欣喜若狂, 当天双双到水库游玩相庆了。谁知返回的次日, 二榜换成了她相邻的女生。

她哥从城里赶来, 原本喜冲冲骤变成怒冲冲。责怪阿妹大事未定, 捷足出行。骂她“介熬不牢”便离去。她把一根绳往梁上一甩, 走了。

出大事了, 县里要调查报告。公社嘱我执笔, 我是副组长, 而且我接待过她哥。她哥来前还不知换榜的事, 带了梅干菜焐肉来贺喜小妹。结果走人时那包东西也没给妹, 放在我这也没交待就走了。

夜晚我写报告时流泪了。是什么原因导致换榜?朝夕相处的闺蜜插友, 因何滋生此事?谁是牺牲品, 该有多大的牺牲?人世呀, 你真的深不可测!

调查报告翌日上交。按惯例该有事情经过和结论两部分。我是一夜没睡多少, 纠集于结论部分的那些思考。最后上交的这份报告是我最失败的报告, 我只写经过, 不着结论。我承认, 我怯懦, 我私心。我怕我的不当, 导致影响自己的返城。我也想回家!

尾声

我不是第一批返城的。送走同伴后, 留下来的知青情绪低沉。

我这个副组长使命也快结束了, 除了安慰, 又能说什么呢?

可是, 我仍然坚持劳作。有人还夸我不受影响, 意志坚定。其实我清楚。我坚持劳作, 是因为我不想唉声叹气那些无用的东西, 忙是为了忘!我为人处世就是一个顺其自然, 我在等待时运。

当然, 公社有人隐约透了风, 尽管不明说, 但给的信息是“不着急, 站好最后一班岗”。

1971年12月, 我接到通知, 被招工进杭玻。我一直在等这个结果, 等来后又有了依恋不舍。那几天, 整天串门, 致谢告别。把酒壶、煤油灯等一些物件送人, 我感恩帮助过我的人。

12月29日是离开太平的日子。老东家徐大伯说一定要亲自送我回城, 我说不用了。他说有话要跟我爸说。什么重要的话?我真猜不透。大伯还说, 夜里8点走吧, 队里叫了辆小货车, 能捎上我的写字桌和小立柜 (这是用队里分配的珍贵红棑白棑木料打的新家具) 。瓶窑镇有林业检查站, 夜间走便利。

8点多, 车出发。就像我进山那回一样, 大伯和我一路上也是无言。大伯在想什么我无从知道。我呢, 回城的兴奋点己过去, 脑里尽是一个个杂乱画面。

——要是落榜的女知青不短见该多好。忍耐坚持一下, 她也该和我一起回城的。

——那个嫁二婚的女知青按政策是回不了城了。她婚后幸福吗?她以后能回杭吗?

——我见到妈妈, 第一句话该说什么?我想会问妈妈, 当初你有约定, 不许我在乡下恋爱结婚, 你是怎么料事如神的?你早知道儿子会回到你身边吗?

——我还想起积极分子代表大会的发言, 那两首诗从“扬长而去”到“广阔天地铸红心”。现在毕竟还是“扬长而去”。我言不由衷是种假唱吗?我惶恐。

……

杂乱思绪伴我一路, 到家己过10点, 搬家具吵醒了邻居, 我也不顾。我回家了!

太晚了, 大家马上洗洗睡了。翌日一早, 大伯告辞, 对我父亲说:“我把你儿子送回来了, 你儿子在我们山里表现很好!”

就这么一句话!几百里深夜送行就为这句话。我差点流泪了。他走了, 我又追上去, 送了很久很久。

改革开放后, 我几次去看大伯。当年我搭伙他家抱过的小儿子如今开起了农家乐。我搭宿时睡过的床还在。我约了几位朋友在他家打牌, 他在边上久久坐着一声不响地看着。他还是先头的那个他, 我已不是从前的我了。

2012年, 他走了。他儿子忘了通知我, 我最后也没能看到他。

来源:《中国建材》2019年03/04期,作者张履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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