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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读105】自便诗人自选诗:杨碧薇(10首)

杨碧薇,云南昭通人。诗人、作家。著有诗集《诗摇滚》《坐在对面的爱情》。

《北京:雪》

踩在白上

白咯吱咯吱,清脆,有回声

仅仅一个晚上,白

皮开肉绽,露出肮脏的骨骼

三杯两盏后,夜更深

寒鸦倒挂冰凌,将每一次坠落

拿捏得不动声色

在死亡现场,有人投骰、清谈、畅饮

破旧的神像闭上眼睛

大地回归寂静,托稳一个

走向雪的背影

他是最早读懂荒诞国的人

曾让小丑咆哮,给书生喂下过春药

他最早,在打开军火库与放下枪炮之间撕裂

《你为我洗澡》

你的手从青丝里滑下

耳廓、脖子……然后是轻颤的乳房

你将泡沫涂满我全身

轻轻搓洗一个

毫无反抗力的婴孩

我有着女人的身体

无性别的惊惧和飘移

你错落弹奏,走过我线条的流向

水声与人世同时鼎沸,我们不再各自为营

涌向一致的达观

有一天我会忘掉你烙在我肌肤上的触感

忘掉热带丛林里的青春迷宫中的伤花灿烂我真的会忘掉

我不该过早明白

欢娱在记忆中有亘古的不可靠

平凡的事物让人幸福而那个高贵的字眼始终会带来伤害

我不说那个字

不去想轮回。你尽管耐心抚摸、此时安然

花洒下,我们抱紧对方

空寂站在镜子面前,站在我们以外

所有的方向

《那一天的光》

那一天,昆明庭院里慵懒的午后光

被风载起来,拨着十一月的心事

东一搭,西一搭,草莓汁在半空中喷发

那一天,我在滇藏线上

哀牢山深处,林间一剪一剪的

光带,向陌生的行人提供胸襟

那一天,光像薄薄的纸片

紧贴和顺古城的桥栏,等待有心人

进行华丽的开发

那一天,吉他声起起伏伏

流光在昭通城的夜色里明暗

我离开你,独自逆风而行

那一天,整个云南的光都是好的

把生命中幽黯的角落也辉映成

小麦肤色

那后来,我还是在聚散离合中握紧手电筒

再没见过

那么好的光

《凌晨两点,在郏县醒来》

这个点选择清醒是可疑的,它挖着你

让你弃用海水、孤岛和荒野的比喻

严谨的窗帘围住宫殿

琳琅的器具摆满坟墓

这一切,在你内心的影子下

弥散出骄傲又虚幻的赞歌

你抱着被子靠在床头,没弄出

多余的响动。但无物之阵仍让你四处碰壁

你想起白天,在安良镇参观了易碎的瓷器

满溢阳光的山坡上,你用手指小心捏住

冻得发紫的蛇莓浆果;你想起

那么多的朋友,那么美的酒,那么长的路

为何一到夜里

我们所渴望的一切,就变成价值观的伪命题

为何你身处温暖的蛹内

却想回到二十年前,蹲在会划破皮肤的草丛里看星星

你想倾诉,对最衷心的敌人

当这叫时间的大胡子走来时

你却不愿起身

为他冲一杯咖啡

头脑中,艾米莉·勃朗特、可可·香奈儿、伍尔夫

三毛、杜拉斯……还在辩论,为你带来新的困惑

她们的问题,都无法在生前解决

而这样的夜晚并非有害。你听

有一种大景观越来越清晰

愿余下的杂音,能与你的骨头善意相处

如你跋山涉水,也将陌生的郏县,轻轻放入自己

山河的版图

睡吧,在天亮前,请温柔地更新

天亮后,你要戴上孔雀翎,走进沉默的象群

《时时刻刻》

一生中总有这样的时刻,你们双额相抵,

放弃拥抱。彼此的硬度,

不足以赶走另两个人影。

还有这样的时刻,你翻开旧相册,

想起他在星空下发誓的神情,

他那年十八岁,读尼采,发丝盖过耳垂。

普遍的状态则是:你背着石头爬上山顶,

又被石头抱着滚到山脚。

终于你甩开负重,挥动无形的刀,

与魔鬼玩猫鼠游戏;

你的上帝嗑着瓜子,喝下午茶。

间或安排这样的时刻:身体的某个部位隐隐疼痛,

你停下来,把头靠在杨树上,想一想死亡。

——那一天,故乡的樱桃熟了,

死去的亲人们在梦里造访。

偶然的时刻:鸽子告别广场,

一个个黑点,刺进阳光的藕心。

你感到自己越缩越小,尘埃穿过身后的教堂。

持续的时刻:失去的比得到的多;

得到的,也在渐渐走向失去。

这一生,被别人误解的时间,远大于被理解的时间。

还得承受这样的时刻:

和不喜欢的人在一张桌上吃饭,

你喜欢的人,坐在桌子对面。

还必须理会热闹,抓紧它、献媚它,

把它缝在裙摆上,倒进酒杯里,

直到承认它强于你的孤寂。

只不过想要:一支马蹄莲、一扇百叶窗;

一双洗净的袜子,晾在竹席边,

慢慢变干。

但一生中总有这样的时刻:

风吹疼你的咽喉,

两把匕首,叉住你毕生的高傲。

每一天,迎春花谢了,桃花还没开,

被你亲手放飞的候鸟,不会再归来。

《有一个晴朗的日子》

这天气,是留给屋后的青苔晒太阳的。

待钟声过去,鸽子

擦拭天空和深海,

贝壳刚刚苏醒,用它的蓝镜子

照人的心。

所有言语,大的小的,轻的重的,都合上翅膀。

弄堂扭动腰肢,青草,

青草比春天更青。

硬壳书被印上诗句,有了慈悲。

黑铁,在手中变成玫瑰。

看呀,我空了,我要飞了。

不攥紧现在,就可能还会坠落。

那么我飞,趁着暖风,

趁着风里,流星的香气。

你不要悲伤。

但你可以逆着阳光,

在书桌上趴一会儿,静静地呼吸、流泪;

然后,穿起晾在窗台上的白球鞋,

下楼去,

把涂着暗影的街道,一步一步走完。

《上帝之位》

海水倾覆起来,她接近窒息,接近

蓄满了力却又一触即发的空虚

她想抓住他的头发,他的手,但也悲哀地明白

缠绕在她指间的,不过是他同样的迷失

同样无可救药的凋零

她看着天花板。从心里映射出的黑点

侵占房间,一点点聚拢、密集

与黯下去的黄昏,争夺光影的主导权

就是这样的时刻,已成为她生命中

无处不在的副本

在下午六点的地铁站人潮中

在挣透层层云雾的飞机上

在咖啡厅邻座男人,隔着书架投来的目光里

在化妆镜前,自己华丽的茧内……

但她仍给上帝留了一把椅子

上面已落满了灰,她未曾敢靠近

有时她猛然一惊,椅子在光里明暗

上帝从没来坐过,她并不害怕

她害怕的是某一天睁开眼睛

原本摆放椅子的地方,已开遍永不凋谢的蔷薇

《边界》

那年冬天,在滇缅公路上。景颇族朋友说,

别回头,把黄昏走完,

很快就能进入缅甸。北回归线的虫子不会冬眠,

在密支那的丛林里唱歌,一出生,便唱到死。

二十岁,在东兴。身姿轻盈的越南奥黛,

从桥对面的芒街走来。我脚下是闪光的北仑河,

数不清的无名枯骨,随河底暗流,

摆渡于两岸间,渴望最后的归宿。

还有烟雨中的满洲里。站在北国第一门下,

不知名的野花,从这头燃到那头。

陡然雷炸,头顶的乌云,

在我的碎花伞上,来回飘,来回跑。

最记得在丹东,春寒倒袭。

红菇美蚬之夜,

我的视线,在斑斓的灯火中惝恍,

穿不透鸭绿江对岸冰冷的死寂。

是啊,还有多少死寂,正在成为我的一部分。

它们撕咬我的同时,

也被我设立的边界搏命抵挡。

这些年,在小得可怜的自留地上,

我不断挪动着界碑、石块和铁丝网,

但始终,难以拥抱更大的自由。

现在,我登上鸡公山,站在

往外凸出的悬崖一角。

高原上的大雾,让我与所身处的大山包,

彼此难辨对方的面目。

眼前是白气,

足底是深渊,

不转身,何处还有路可走?

新的边界又等着我去划定,

稍有偏差,我便会听到对岸的鸣枪,

它并没有惊动山中的游客,

只是在我心里一阵又一阵回响。

《开关》

你立马就动弹不得。从现在开始

未知世界的浮渣、多余的理论和锋利

将撑大你的嘴,败坏你的胃口

你的父亲,用棍子打你小腿

迫使你跪下,开口同意这一切

他在夏夜的顶端占有你。在爱的名义灌溉下

你内外的仙人掌,坍软成裙摆的流苏

一切都无用了:你的憧憬、光荣和八音盒

母亲呢?你在对她的想念中撕裂

你更需要一个同样的弱者,用怀抱代替武器

来不及呼唤和哭泣你紧闭的大腿已被父亲

开启

城堡的铁门对你关上

永远在飞旋的花花集市啊,它的奶糖是酸的

血腥是甜的

你的纯洁是不实的

你的美是有罪的

多年后,北京城迎来又一个冬天

你在温暖的被窝里醒来。光线厚实

房间,像从油画里卸下的静物

你想起那惶恐,那孤立

低空翱翔的灰鸽

依然盘旋在你床边

你其实并不想知道

有多少少女在梦里被她们的父亲打开

有多少父亲,对她们的疼痛坐视不管,抽身离去

《白露,独坐阳台》

推开落地玻璃门,将阳台献祭给

白露,和它背靠的夜晚。整个长安城虚肿的

灯火,向你扑来。你并不倒退,

这病痛的浮华外,你属于另一种

永恒的黑。

风吹灭烟头,那团黑覆盖你。你还是

无法深入它的内部,打破

它的细胞壁。这世上,绝大多数光明,

你不能理解;

它们不一定比你伟大,但一定比你有力。

你想到故乡昭通,在北门墙根下算命的瞎老人,

她空洞的眼睛盯着你,也盯着你身后的

乌瓦、白鸽、谁越逼越近的脚步。

你想到朋友替你看手相,

香辣蟹刚端上桌,你抿完一口红酒,

摊开手掌,曲线们飞速奔跑,遮掩起

命运的表情。

你想到《红楼梦》,那些你爱的人儿,

最终穿上粗布,埋头扫寺中落雪。

你想摇着他们的肩膀,问:

究竟怎样,才能克服记忆、繁花

及廉价的深刻?

你想到这个阳台,若往前跃出一步,

将终结令人羞耻的巷战,

把绝望过渡给亲人。

但你仍然一动不动,坐着,迎着冷风,继续回忆

五岁那年,你趴在祖父家长凳上学唐诗,

得知死去的古人不会再回来,

你一边背诵李白,就一边放声大哭。

二十多年过去了,你的皮囊一直在变,

困扰着你的,还是当年的问题。

————诗歌随笔一篇

传奇与废墟

假设你现在的坐标是我的母校海南师范大学,假设你沿着种满椰子树的道路走到校门,过人行天桥,来到龙昆南路的另一侧,就会看见伫立在路边的中国城。在听多了老一代人反复讲述的“闯海人”故事后,我曾怀着无限的好奇心,前来观看这栋早已废弃的建筑物。

透过紧闭的玻璃门,我打量着里面的大厅:天花板上的镭射灯被蛛网包得严严实实;地板上堆着厚厚的灰尘,即使是龙昆南路昼夜不歇的车马喧哗,也无法惊飞它们;沙发和桌椅凌乱地叠在一起,像一群被遗忘的符号,那些曾经覆盖它们的身体,如惊鸿掠过,在时间里苍老……但这些都不足以畏,因为,正如里尔克所言,“这里还有更可怕的东西:寂静”。

这就是中国城。20世纪90年代,它曾是东南亚最大的娱乐城,名噪一时的东方红磨坊。我想象着:灯火璀璨的夜色里,中国城的大门外曾站满数以百计的美女,热风裹着海洋的水气,沾湿了她们的鬓发。纵横四海的闯海人,在她们的热烈欢迎下,一头扎进这个太虚幻境。我听闻,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多少年轻女子辞去公职,只因在这里陪一场舞的收入,抵得上半个月的工资。然而,几乎也是在一夜之间,一掷千金的辉煌不再垂青于海南这座梦想之岛,诸芳流散,春梦如烟,荣耀与繁华“宛如风前之尘埃”。我眼前的中国城,正是那一段历史的活化石。它用沉默与颓败等待年轻的我——那时,新世界的大门正向我打开,我已经看见前方的奇珍异宝投射过来的光。

也正是从那时起,在进行了兜兜转转的文类尝试后,我开始认真对待诗歌这件事,无论是写作还是研究。当然,我还太年轻,不足以清晰地意识到:我的生活,本就一直迂回在艰难的跋涉与一个又一个的传奇中。在我有限的经历里,那种在黑暗中挣扎着向上的欲力、跌宕起伏悲欣如歌的青春,为我掀开了颇具弹跳度的大景观,这一切,宛如我少女时期常常做到的梦:我张开双腿,每一秒都在越过一道道山脉、一条条河流;高山与峡谷、平原与大海在我身下撤退。2016年底,我重返海口,用“故人+陌生人”的身份再次去体悟这座城市,同时也反观自己的诗歌书写,这才触摸到一条隐线:传奇与跋涉相互砥砺,产生一种必然性,使我投身于这种大景观。它陶冶着我去反性别、反秩序、反呢哝软语。世界太磅礴,更多的问题在朝我涌来,若不想被击倒,就只能伸手拥抱。而诗歌,正是我痛苦的思考、纠结的情绪的一个出口。

另一方面,诚如对中国城衰败的形象念念不忘一样,我摆脱不了废墟的诱惑。我觉得,废墟是一种现在进行时态的死亡,也是对现实秩序的否定。我心中有一座废墟,我对生命最初的理解源自于此,它也是命运、爱恨、离合的源头。它是站在上帝对面的声音,拥有危险的力量。其危险并不在于强度,而在于缠绕与绵延的能力。在《桃花扇》、《红楼梦》、施叔青的《行过洛津》里,在Sopor Aeternus和木玛的歌里,我感受到了它。这座废墟使我保持乐极生悲的本能,并且提醒我:离繁华远一点,离流行的写法远一点。正是因为废墟的存在,我还在相信一种与热闹全然不同的价值、一种自己独有的美学。与其将诗歌修建成虚假的精美宫殿,倒不如正视它废墟的一面:它的断壁残垣,它的碎片,它的稍纵即逝的激情,以及——看得远一些,它在时光中弥射的更大的空无与从容。

传奇与废墟,是与我常相伴的两种光景。传奇构成了我诗歌的面貌,诗歌又让我认识到自己的限度,而废墟恰恰是一种审慎的限度。

2017-1-3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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