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蓬(1首)
《中国食物链》
一个香港佬
在深圳包了个年轻女人
女人抽空爱上了一个来自山东打工的小伙子
小伙子把得来的港币寄给留在家乡的姑娘
姑娘把一部分钱分给整天喝酒的弟弟
弟弟在盘子里夹起一块排骨
丢给跟他相依为命的短腿狗
狗叼着骨头舍不得吃
把它埋在树下
一只蚂蚁爬上骨头
发愁
盘算着
要叫多少蚂蚁来
才能把这块大骨头搬走
点评:
香港佬养年轻女人(小三),女人养打工的小伙子(小白脸),小伙子养留在家乡的姑娘(对象),姑娘养整天喝酒的弟弟(懒汉),弟弟养短腿狗,短腿狗又养蚂蚁,而蚂蚁又烦恼需要多少蚂蚁才能搬动大骨头。一环扣一环,近乎残酷的白描,完全的动物世界一样,这就是现实,就是中国食物链。
没有办法,历史的必然,发展的代价,无奈的残酷。诗人只是呈现而已,没有是非判断。有的只是纠结。
溜溜(1首)
《父亲母亲》
我从不能想象
在中学寄宿之前
我一直跟父母睡在同一间屋子里
黑暗中
听不到可疑的响动
只有母亲的痛斥声
你这个窝囊废
母亲的嗓音越来越尖锐
父亲只应了一句:
总有一天
我会走的。
那真是一场灾难
父亲越来越缄默
母亲仍然
因为卖不出去的猪
烂在地里的庄稼
绵延数个月的雨水
而大动肝火
而我和姐姐偷偷长大
一个割草喂猪
一个挑水洗衣
一个在灶膛烧火
一个站在凳子上炒菜
夜里一同
在母亲的抱怨与责骂声中睡去
连想象也是不可思议的
今年春节
跟双亲挤一张床
枕头上两个很深的凹痕
母亲的抱怨早已成了絮叨
父亲也不时插上几句
一对相濡以沫的老人
有一句话我还说不出口
我真希望你们
做一次爱,当做我的面
这将给我一个确定无疑的出生
母亲
点评:
这首诗好长,琐碎的叙事,但读起来一点都不累。
说不出口的话,诗人还是说出来了。几乎是一种央求的口吻,她希望父母当着她的面,做一次爱,从而印证自己的出生。难道孩子怀疑自己的出生吗?不。这是一种残酷的写法,推向极致的写法。
有意思的是,这种写法透露出孩子的大胆。而这种大胆,已经冲破中国大多数人的心理、道德防线。我要问,是不是现在的孩子们都这样,都有这样的自觉?如果是,那么中国的改革开放几十年,就不只是一种物质的进步了。
发小寻(1首)
《纸飞机》
我乘坐一架纸飞机
飞往成都
它没有机舱
只有两个翅膀
翅膀很薄
在云中一直发抖
我却在上面踱来踱去
不一会儿
飞机到达成都双流国际机场
幸运的是
一路上老天都没下雨
让飞机平安落地
点评:
生命太沉重,能卸掉多好。但纸飞机呢,好像太薄太简单,坐上它老让人担心,让人发抖。矛盾呀。生命本来就矛盾。好在很多时候老天有眼,“没下雨”,“平安落地”。
这是一首很有特点的诗,着笔“轻”,一种诗人的愿望。空间大,也很有玩味。反过来说,诗人是不是在呈现一种“重”呢?至少我会想到“重”,生活的重,生命的重。
艾妮(1首)
《亲爱的》
亲爱的
现在我有点
想念你
盐水村水清
我浸着脚
凉快得很
无所事事
就想你
想着想着
月亮就出来了
从小竹林
升到了西山顶
不想早早睡
这儿的男人
也不早早睡
他们没有玩常
就打老婆
亲爱的
你喜不喜欢
我的大巴掌
峡谷里有人唱山歌
坐在黑处
听一听
真是日子越单调
爱得越过瘾
点评:
“玩常”,估计是因循守旧,安于现状的意思。“就打老婆”是一种落后,也是苦难。而“亲爱的/你喜不喜欢/我的大巴掌”就是幸福和爱了,而且是幸福的爱。
这里两个“打”,后一个“打”(暗含的)是前一个“打”影射出来的,一对比,前一个是苦后一个是福,前一个是恨后一个是爱,反差巨大,诗意尽在。
这首《亲爱的》,语言确实很亲爱。像甜蜜的情话。发嗲,调侃,也有逗。这么幸福的,当然啰。“真是日子越单调/爱得越过瘾”,只有饱汉不知饿汉饥的人才说得出。
雪女(1首)
《有所忆》
由于遇见你,我部分地长大了
但我从没和你说过一句话
钻天杨在半空喧哗,无垠旷野
都随我陷入了沉寂
冰冷的针管,二三种药片
医治着我的疑难症
隔壁病房的少年,再一次
拒绝了医生的嘱咐
就在那年秋天,我重拾信心
谨慎维护着对成人世界的热忱
点评:
朴实,一种粗糙的朴实,力道不可估量。爱的力量、人格的力量、真诚的力量、信任的力量,真的可以杀死病魔、拯救一颗灵魂。勃朗宁夫人与勃朗宁的爱情是例证,这首诗也是例证。
南方(1首)
《旅行》
真的,我从没坐过这么远的火车
有些不安,我想遇上些可以遇上的人
一整个白天,我都这样侧身蜷在狭窄的中铺上
这个吊在半空的其中一节货架
不知不觉地,经过了田野、村庄、城市以及黑暗中
即将成为过去的事情。
点评:
一切都在过去,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一切都在不安甚至惶恐中过去。这是时间的本质,也是生命的本质。生命需要过程,过程就是过去,过去了就是你的一生,一生就是你的生命。其他没有什么。
富含哲理味的诗,但语言很近生活,一点不抽象。所以,给我的感觉:太压抑了,太憋了,终于要到了,要过去了。一种美的安慰。实际是一次坐火车的心理历程的呈现。
蓝冰丫头(1首)
《再小一点》
这个婴儿,在澡盆里爬
我看见她的小脚板,小小的十指,和唇印,和眼睛
她那么小,溅起的小水花洋溢着小时代的小乐趣
我怀疑自己也那样小过
那么小的世界,太小了
我怎么回得去。我蹲下来慢慢靠近她
我多么渴望再小一次
小到一无所知,小到惊讶
小到让你认不出我姓罗还是姓李
点评:
妙!反复写“小”,只字不提“大”。但那么在乎“小”,那么渴望“小”,肯定“大”有问题。所以,我们大人要反省自己的“大”才好。
你会佩服这首诗的发现能力和天才语言吗?反正我是佩服的。丫头不是丫头,是蓝冰丫头。
人邻(1首)
《小野果》
它还似乎是
未熟的。
它的筋节未开,
还需要一点风,一点烈性阳光。
它的果皮上是薄薄的甜霜,
果核浅褐,新鲜,籽粒油润。
它的果肉生脆;
它的甜还没有把自己最后酿透。
点评:
体会“细腻”。如何写出“未熟的”的感觉。这样一写,小野果变得可爱而可怜,你还会贪嘴去采摘它吗?
语言到位,语言的精准,是这诗的特点。我们很多时候想写东,实际写成西了。大多数诗人都只是二货手艺。
苏浅(1首)
《在峰顶的爱》
我想你,就是现在
想你是珠穆朗玛的雪峰
那么高那么高,那么
——高——
因此可以一直
想下去
我攀登你,就是现在
一个人
慢慢地
仰起头
看见白茫茫一生
被风从低处
吹上来——
点评:
不寂寞的爱、不枯燥的爱、有盼头的爱、一直攀登的爱,一直走上坡路的爱,有味儿,充实。充实可以填补生命的空虚,味儿会让生命精彩。这下男人们明白了,女人需要什么样的爱了吧,需要何种男人了。
其实最好的组配是,男人是峨眉山,女人是泉水。山上有苍松翠柏,有荒芜的杂草,还有男人修的亭子,女人的声音犹如泉水流淌的声音,哗哗哗围绕着山,多美,多健康。
苏浅老仰头,会不会得颈椎病?至少有点累的。
天乐(1首)
《读诗》
下午,给她读诗。
于坚说“一杯牛奶在回忆着草原”
余怒说“怀念一把椅子的木头生涯”
顾城也说“鱼在盘子里想家”
问她,最喜欢哪句
她说,我快哭了。
点评:
小诗,大情怀。
也一首绝妙的爱情诗。就像……
杨晓芸(1首)
《自然的安慰》
出帐篷,向前直走十来米
可以避开酷热,进入正午的树林
进入美好的秩序。光影斑驳,由西向东
作缓慢的位移。白蝶是一枚
更美的光斑,翩翩,如游鸿。
它的美在于它的自由。
红蜻蜓无端起落,每一次
稳若飞机停靠停机坪——那种泰然
那种定力,我没有。
继续,将小世界看大,看穿
看蚂蚁翻越树皮蹙就的悬崖。我尾随它
从正面攀爬到背面。多么幸福的几分钟
它到达目的地,我也忘记了我。忘记了
这使我消沉的,现世。
点评:
没有痛而彻悟过的人,是写不出这首诗的。
好像杨晓芸是绵阳人,来过芳邻旧事酒吧,对话不过三句。后又在什么聚会上见过一次。有人向她介绍我,她说认识。看来,我应该研究研究她,是如何彻悟的。
——诗来自《汉诗.十年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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