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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书风探析:'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

在'尚意'书风的讨论中,米芾的那句'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也一样被广泛的引用,影响之深广比之苏轼的'我书意造本无法'不遑多让。有学者认为米芾此诗表达了'书法就应该抒写性情,不要矫揉造作'的艺术观,可以视作一种较为寻常的见解。但实际的情况可能并非如此。

此句出自米芾写给薛绍彭的一首小诗,全诗如下:

何必识难字,辛苦笑扬雄。

自古写字人,用字或不通。

要知皆一戏,不当问拙工。

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

要知道米芾的意之所指,还要从诗题开始。米芾本为薛绍彭作一回信,题作《答绍彭书来论晋帖误字》,信中所讨论的内容是晋人法帖中用字的错误。诗中就文字使用而发议论,旨在开解薛绍彭,对古帖鉴藏不必拘泥于用字正误而已。也就是说,这一小诗的主旨和苏轼的'意造'之论一样,是关于字法的正确与否,而非笔法的优劣。《宋史》记太宗学书,翰林御书院诸人侍书,有云:'太宗暇日,每从容问文仲以书史、著以笔法、湍以字学。'将书学分为书史、笔法与字学,而书史与字学二者,从狭义上说,虽与书法紧密相关,毕竟不是书法之本体。宋祁(998-1061)说孔子也知书法,其言:'仲尼见泰山封禅者七十有二家,文皆不同,安得谓仲尼不治书耶?'又申之以扬雄、许慎、蔡邕,便是以文字之学立论,取其广义,与狭义上的书法绝非一途。

狭义的书法,乃在书史、字学之外的笔法部分。岳珂在《宝晋斋法书赞》中说米芾死而六书亡,翁方纲便批评他所言过偏,'直以书法为书学'。文字书写,在一种字体的规范建立之前,总是颇为随意,这也是文字演进中的自然现象。吕大临著《考古图释文》,便指出金文中'同是一器,同是一字,而笔画多寡,偏旁位置,左右上下不一'的现象,而'晋宋人书法妙绝,未必尽晓字学',帖中误字,事出平常。黄庭坚《书徐会稽禹庙诗后》便曾就此发为意见:

……壮,大壮之壮;牡,牝牡之牡。'规模称牡哉',必壮字误书尔。魏晋人用字亦多如此,盖取字势易工,不复问字之根源,如古人书槗桥、 直,皆不成字。

友朋之间对于这一问题的讨论,也是常有之事。如米芾草书《好事家帖》中就有针对前代的文字讨论,其末有'陆统有一字如此,不识'云云。苏轼对于《阁帖》中卫夫人书的质疑,从书写、用语习惯入手,也兼及文字,以为''勑'字从力,'馆'字从舍,皆流俗所为耳'。而黄伯思则在多年以后,对于苏轼的判断提出反对,指出这样的讹字甚多,其中很多都是'二王辈自制',是不可据此判定真伪的。苏轼与黄伯思虽意见不同,却一前一后都涉及到晋人误字的讨论。南宋的王柏也对书者为书法上的追求而破坏文字规范提出批评,他说:'行已不庄,草尤放荡,世变所趣,淳厚斵丧。'又说'部分偏旁,俱坏于能书者之手,取妍好异,惑亦甚矣!'

细读米芾本诗,联系上下文,诗中的'不当问拙工'之'拙工',则近于用字'正误'之意,出于诗的需要,以'工'趁韵而已。而后一句中,老米所强调的'意足'与'放笔一戏',虽不能说与书法毫无关系,但最多也只是关乎书写之状态,而与书法之法度问题无关。但必须承认的是,米芾这样对于用字正误无所挂怀的态度,在当时可以算是极为超前的审美自觉,毕竟其时主流观念,对待用字问题并不如此轻松。面对古人作品时,是留意于文字的正误,还是更为单纯地欣赏其点画风神之美,一直是个纠结的问题。这一点,在欧阳修编纂《集古录》的时候,体会可能是最为深刻的。

这种矛盾一直持续到后世,譬如对于《兰亭》这样的书法经典,在人们在讨论中,也往往体现出对书法与文字两种不同角度的侧重,且有所争论,甚至将对于书法上妍丑的品赏,嗤之为'末学'。

若夫书之为艺,有六义,有八体,有脱简缺文之疑,有亥鲁鱼之辨。考者,考其字之讹谬也,非考其字之妍媸也。考其字之妍媸,后世之末学也。

类似的意见分歧一直存在,人们对同一事物的关心各有侧重,原不足为怪。就如同我们今日面对同一《兰亭》,学者们会对其中的'领'、'揽'等用字展开详尽的讨论,钩深索隐,辨析毫芒,为此费尽心力;而书家群体,对这一问题的兴趣,就远不如他们对用笔、结构、乃至于作品风神的关注来得热切。学者或视书家的书写不学无文,终归小道;书者或嫌学人的研究吹索毛瘢,繁琐庞杂。而就宋人所处的时代来说,士人面对一件古人遗迹,远不如我们今天这样轻松,可以毫无负担地选择或转换书家与学者的不同立场。儒家教育下的士人,有着普遍的道德责任感和文以载道的正统意识,甚至在对于古物之美的欣赏与表达上,都显得有些羞涩,更何况是面对一件文字上有错误的作品呢?

也是基于对这一纠结的了解,我们便更能感受到米芾的颠逸与超然,在薛绍彭所论的晋人误字问题上,他的态度显然比同时人要轻松很多——他似乎更愿意关注书写过程所带来的愉悦,而置此文字正误于不顾。但我们还是要提醒读者,若将这一小诗硬是联系到'尚意'的提倡上来,恐有失恰当。这一点微妙的区别,看似不足道,但如果考虑到这一小诗在后世所产生的影响,对此中差别锱铢必较,就不是多余的了。盖米芾之意,在于将薛绍彭的注意力,从纠结于文字之正确与否,转向对于古人书写状态的体察与感知。也就是从理性的考量,而一变为感性的欣赏。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转变,老米在艺术上的纯粹与执着,尽见于此。此诗在这一点上的意义,可能比我们所误会的追求书法上的'意趣'、'娱情',还要有价值得多。可惜关于这方面的讨论,除了美国学者艾朗诺之外,我们还很少见到。而对于古人诗文以不求甚解的态度(有时候甚至是有意如此),率然加以铺陈,却是自古以来常见的现象。

米芾诗中与此类似的表达还有几处,可以参看,也作为我们讨论的旁证。

棐几延毛子,明窗馆墨卿。

功名皆一戏,未觉了平生。

之所以说这个转变很重要,是与其时一般士人相比而言,米芾的这种将书画追求凌驾于功名事业之上的态度,极为少有,难怪老米当时便有癫狂之名。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老米在《画史》开篇所写下的那一段话,可以视作他个人心迹的表达:

杜甫诗谓薛少保'惜哉功名迕,但见书画传'。甫老儒,汲汲于功名,岂不知固有时命,殆是平生寂寥所慕。嗟乎,五王之功业寻为女子笑,而少保之笔精墨妙摹印亦广,石泐则重刻,绢破则重补,又假以行者何可数也。然则才子鉴士,宝钿瑞锦,缫袭数十以为珍玩,回视五王之炜炜,皆糠枇埃磕,奚足道哉!虽孺子知其不逮少保远甚。

在开宗明义之后,老米紧接着又不忘录上自己的一首旧诗,这首诗他曾经题在薛稷所画双鹤上,其中有句云:'好事心灵自不凡,臭秽功名皆一戏。'极为明确地将他的人生观念,作了最为清晰的表述。他甚至在这段'序言'的最后写道:

九原不可作,漫呼杜老曰:'杜二酹汝一卮酒,愧汝在不能从我游也。'

这是从来没有人说过,也是从来没有人敢说的话,颇有点振聋发聩的味道。与'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一样,这些文字与具体的书法趣味关系甚微,更与所谓'尚意'书风的观念无关。这些文字的重要之处,在于它们都关涉到一个人生的大问题——致功笔墨之间,不复经纶之梦!在书画与功名之间的轻重本末,将如何措置,老米已经与并世君子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有学者说:'米氏一反前人论书主张字体正确,重视技巧工拙的说法,而以为书法宜由意出,只要适情惬意,无论工拙,就像是游戏一般……'认为米芾把翰墨视同游戏,是时人广泛的看法,而事实可能完全相反,米芾将功名视作游戏,而将翰墨当做了自己的名山事业!这从我们上面引用的诗中都不难得到印证,尤其是《画史》开篇的那段话,以及下面的这两句诗:'晚薄功名归一戏,一奁尤胜三公贵。'

功名毕竟世人所重,而米芾却独独看重他的一奁收藏,以为贵于三公。正如他在手札中对友人所言:'与公俱老矣,自此愿留心书画,以了残年。余事徒敝精神。'这不是将书法作轻松技艺看,恰恰相反,老米视法书名画为真富贵,真事业。而我们从各种迹象来看,是完全可以体察出他不计工拙的说辞背后,刻意于前人法度的执着!

所以有时候我常常怀疑,'尚意'的呼声,与其说是宋人的意愿,不如说是在后世书者的心理需要下,被附会出来的思潮。不然何至于一首论误字的小诗,被如此不顾本事地大肆渲染呢?何况老米笔下文字,多有一时过当之论,其前后矛盾、心口不一几乎是一望可知的。除了类似'一洗二王恶札'之类的大言欺世,老米还有全然相反的论调,或许更值得重视。他在《自涟漪寄薛郎中绍彭》诗中有云:

欧怪禇妍不自持,犹能半蹈古人规。

公权丑怪恶札祖,从兹古法荡无遗。

张颠与颇同罪,鼓吹俗子起乱离。

怀素猲獠小解事,仅趋平淡如盲医。

可怜智永研空臼,去本一步呈千媸。

已矣此生为此困,有口能谈手不随。

谁云心存乃笔到,天工自是秘精微。

表面看来,诗中对于前人的批评不遗余力,但在这些批评中,值得注意的是老米始终不变的立场:对诸家优劣评价,全在于去古法的远近。诗中去取之意,皆本于此。尤当留意的是,老米自负于此有所洞见,却又自惭'有口能谈手不随',对于笔下,'一日不书便觉思涩',终身不曾懈怠。同时对于时人'心存笔到'之说,老米更清醒自持,力斥其非。'谁云心存乃笔到,天工自是秘精微',从对于俗说的警惕,正反证他于古法用心之虔诚!

在《中秋登海岱楼作》中,米芾将同一首诗抄了两遍(只有两字不同),在两诗的夹缝中,他随手题了几句话:'三、四次写,间有一两字好,信书亦一难事!'这比之黄庭坚'见旧书多可憎,大概十字中有三四差可耳'要求还要苛刻,如果说有时候由于语言的模糊性,这些问题的讨论很难统一,那么古人留下来的作品,对于作者在书写上的认识与态度,无疑可以呈露出更为准确的信息。

今存米芾尺牍(墨迹)《致彦和国士》,最末一'耳'字,其中最后的一竖,米芾在已经完成之后,又进行了复笔修改。虽然在这个复笔的过程中,由于老米高妙的手段,能够使两笔合二为一,显得颇为自然,以至于如果我们不加以细致的观察,都不会发现这个微妙的'小动作'。复笔,并不是一个很特别的行为,但这一笔的意义有所不同——这既不是文字上错误的更正,也不是明显的败笔修饰——如果回溯到书写者下笔之时,我们试着去揣想一下米芾当时的心理活动,在这个'小动作'里或许会折射出一丝不同的光芒。

结合前文米芾'三、四次写,间有一两字好'的感慨,我们不难感受到老米对于书法之执着,以至于在'耳'字这最后一笔,也不愿草草从事,而要尽力将其修补到自己理想的状态——之前的点画并不属于败笔,甚至连'瑕疵'也谈不上,但在作者眼里,一定觉得它还不够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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