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甘敏求
9月上旬,参加了第四届湖南省书法高研班,听岳麓书院教授陈松长先生讲授了一堂《隶书名义考辨》,受益匪浅。
面对一桩疑案,他神探般地还原作案现场。当真相大白时,观众才觉得原来如此简单,就像实际生活本来的样子。
这个破案手段很值得学习。
一
篆书与隶书究竟有何区别?篆书,就是铭刻出来的字;隶书,则是用毛笔书写出来的字。在汉以前其本义就是这么简单。
陈先生通过对隶书名义的考辨,认为此“隶”并非徒隶、奴隶(这是“隷”的意思,所以有人认为隶书是徒隶记事之书),“隶”与“隷”本为不相关的二字。认为“隷”是隶的繁体字,并进而将“隶书”写为“隷書”,这是没有弄懂这二字在古文字演变中的关系。
隶,在甲骨、金文里,是古代笔形的一种异构,与“聿”是一回事。两字都是以手持笔,也就是持笔书写的意思。这个文字的演变过程有足够的学术研究支撑(这里不作赘述)。它与隷后来的简省字隶,原本是两个不相干的义项。后人被隷带偏了方向,望文生义,讹传为徒隷之书,牵强附会地解释为是下层官吏为快速记事所用之书,而相对应的篆书为官方正式场合所用之书。
这是以后世人的眼光看先辈所做之事,而不顾前人所处的环境。
搞清楚隶本是聿,篆隶之别就很容易分别了。篆,本作瑑,是铭刻的意思。先秦时代,正式场合记事,用刀铭刻于钟鼎、石头之上,庄重、严肃,此之为瑑书;而日常记事,用毛笔书写于竹简、木牍之上,以求快速、实用,大量出土的秦简就是干这个的。书写非常流畅,随性,这种文字就是隶书。
篆书与隶书:铭刻之书与书写之书
所以,篆隶原本不是字体的差异,而是文字载体与制作工具的不同。所谓秦篆、秦隶,这是一体二用,是一回事。
隶书,因为是日常书写,必然日趋简约、实用。至汉代进一步规范化,形成了汉隶。随着时代的发展,它相对于古文字而言,逐渐有了今文的雅号。篆书,逐渐走向纯装饰性的文字,退出了历史舞台。
这个解释,应是最符合当时实际情况的。
以上是陈先生观点。如有表述不对,是我听课不认真所致。
二
本文要谈的,是由此而带出的一个方法论问题。那就是庄子讲的“请循其本”。
循其本,就是探究事物的本源,回到最初出发的地方。用现在的话,就是不忘初心。
时代在发展,各个时代都会在历史上留下烙印。一部书法史,犹如一堵墙,后人不断在墙上刷粉,一层一层地刷。前人的面目,到后世实际上已经走样了,甚至面目全非。倘若我们不拨开那一层一层的涂料,而用当下的观念去推测前人的模样,那多半会是自说自话,不是古人本意。
这绝不是在树下休息、歌舞
就如看上面新石器时代的陶盆纹样,五人一组,在一起手舞足蹈,有人解释为古代劳动人民在劳作之余,便聚集在树下休息、歌舞。这就是典型的以现代人眼光看古人的事。李泽厚先生解释为庄重的原始宗教仪式、巫术,应是更接近古人实际情况的。
请循其本,就是要将后人不断演绎的部分仔细斟别,回到古人的境地,解释古人的行为,拨开层层迷雾,达到本源。
后世有些文化学者,喜欢用文化理论附会前人行为。比如古代书法为何从右往左写?从今天的书写习惯来看,这明显是不方便的。右手挡住了视线不便于观察已写的字,而且容易弄得右手一袖子的墨,更何况古人还是长袖。有人解释为古代人以右为尊,所以从右往左写。这就是典型的后人附会前人。
魏晋笔法
实际上,古人从右往左写,只因唐以前根本就没有桌椅,左手持简或纸,右手悬空书写,这种姿势决定了从右往左写是最方便快捷的:右手写完一行,无须搁笔,用右手拿简或纸往右边轻轻一拖(左手持简没法空出来),接着写下一行。也不存在弄脏袖子的问题。这种书写方式,只要是用右手写字,就必然是从右往左写。如果古人都是左撇子,那就会从左往右写了。
所以,“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者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者不存在的尺度。”
正如东西方在远古时代不可能有任何文化上的交流,但为何在计数上都是十进制?这里没有任何文化上的原因,只因东西方人的双手都是十个手指头。一五一十,如此计数是天经地义。
西方计时是24小时,东方有十二时辰,也是因为对一天时间的划分,像切分一个圆,从最直观的感受而言,用3与4的倍数是最方便的。你把一个圆切成10份试试,难死你。
三
回到书法。魏晋时代人的书写方式,决定了纸面不是固定的,书写时会有意外之笔,不像桌椅普及后纸面固定所带来的确定性。
你看秦简中,时或有些特别粗的出锋,作者书写时并非出于审美的需求,只是有时左手持简不稳,而导致失控,进而出现的意外之笔。甚至二王手札中的一些笔画,都不知怎么写出来的。其实,即便二王本人重写,也不见得能还原那些意外之笔。
王羲之《频有哀祸帖》 “感”字笔内运动轨迹太丰富了
所以,今人再临二王,刻意去把形状写得一模一样,又有何必要?执笔之法、书写方式,古今都有差异。忽视这个外在的条件,而只求把字形写得酷似,那只可能是描,而不是写。
孙晓云临《兰亭序》
你看当今名家临写的《兰亭序》,总感觉与原作差点什么。绝不是差在技法上,而是差在不确定性上。今人作品,每一处笔锋的细微动作,都是可控的,都是人工美,一眼看去,几无意外。而二王原作,不管书写技艺如何高超,由于左手持纸带来的纸面不稳定性,使其书写过程总有些意外之笔,有种非人力所能完全控制的自然美。
古人讲“如有神助”,不无道理。今人一切都已确定,无需神助。
在这个袪魅化的时代,也不会再有“神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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