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子厂闲话】陆文虎：读朱熹《水调歌头·隐括杜牧之齐山诗》

按：此文乃30年前为《宋词鉴赏辞典》所撰词条。重阳将至，以此应景。敬请方家指教。

读朱熹《水调歌头·隐括杜牧之齐山诗》

水调歌头·隐括杜牧之齐山诗

朱熹

江水浸云影，鸿雁欲南飞。携壶结客，何处空翠渺烟霏。尘世难逢一笑，况有紫萸黄菊，堪插满头归。风景今朝是，身世昔人非。 

酬佳节，需酩酊，莫相违。人生如寄，何事辛苦怨斜晖。无尽今来古往，多少春花秋月，那更有危机。与问牛山客，何必独沾衣。

这首《水调歌头》明标“隐括杜牧之齐山诗”。所谓“隐括”，指对原有作品的内容、语言加以剪裁、修改而成新篇。《抱朴子》：“骅骝得王孙而致远，令质俟隐括而成德。”《文心雕龙·镕裁》：“蹊要所司，职在镕裁，隐括情理，矫揉文采也。”又，《宋史·贺铸传》：“尤长于度曲，掇拾人所弃遗，少加隐括，皆为新奇。”由此可知，朱熹隐括小杜之诗，乃是就成诗以即兴托志。杜诗原题《九日齐山登高》，诗云：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

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

樊川此诗，向有定评。元方虚谷云：“此以‘尘世’对‘菊花’，开合抑扬，殊无斧凿痕，又变体之俊者。后人得其法，则诗如禅家散圣矣。”清何义门云：“此诗变幻不测，体自浑成。”以朱词质之杜诗，可谓得之所宜，理趣平添。李耆卿《文章精义》称朱子词从唐人中来，“而理趣过之”，此词厥例也。牧之为才子，紫阳乃哲人。牧之出身于世代公卿显宦之家，襟抱中多怀入仕用世之志；朱子为一代学术宗匠、大思想家，又是有宋以来道学家中少见的大诗人，两人性分容有相通之处。以此，朱子发思古之幽情时，倘披读300年前小杜之诗，难免同声共慨，由私意赏爱而心慕手追，竟至杜撰成朱批，所谓“隐括”是已。

本词上片以写景起句。高天云影映于江水之上，大雁始作南去之思，时维秋令重阳之日。觅一方翠微渺渳、烟云氤氲的胜地，邀朋结友，登高饮酒，佩萸插菊，正是人生乐事。然而，中国文学有两个传统应当在此一提。一是伤秋遣恨。诗词赋中凡写秋，什九要与愁字相联，如范仲淹《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柳永《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皆以秋起而以愁结。竟至有谓“愁是心上秋”者。二是登高起愁。李商隐《楚吟》：“山上离宫宫上楼……宋玉无愁亦自愁。”沈约《临高台》：“高台不可望，望远使人愁。”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曹松《南海旅次》：“忆归休上越王台，愁思临高不易裁。”至词家则伤高怀远，几成倚声熟套，其例不胜枚举。此节极写乐景，却掩不住内心的愁绪：表意则柳子厚所谓“上高山，入深林……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里意则洪平斋《沁园春》所谓“愁气悲哉，薄寒中人，皇皇何之”？一种物理不可意求，人事难于安排的惆怅情绪跃然纸上。

换头三句。承上“携壶结客”而谓：“酬佳节，须酩酊，莫相违。”较之上片，更为递进一步，大有高翥“人生有酒须当醉”之旷放雄豪。下句“人生如寄”，语出《尸子》：“老莱子曰：‘人生于天地之间，寄也。’”后世诗文习用，如曹丕《善哉行》：“人生如寄，多忧何为”；谢安《与支遁书》：“人生如寄耳，顷风流得意之事，殆为都尽”等，几成公器。苏东坡屡用之，周必大《平园续稿》评云：“东坡博极群书，无不用之事，波澜浩渺，千变万化，复语绝少，独‘人生如寄耳’一句，不啻八九用之。”齐声致慨，皆因有会于心。下句“何事辛苦怨斜晖”，胸次豁然，似是对李商隐《登乐游原》所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之反拨。“无尽今来古往，多少春花秋月，那更有危机。”人生既是匆匆如寄，方之历史演替、万物生灭，则荣辱达穷，匪夷所思，至于那些可能累及功名利禄乃至身家性命的潜在祸端，又何须多虑呢？“与问牛山客，何必独沾衣。”昔齐景公游于牛山，北望其国城而流涕曰：“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晏子春秋》、《韩诗外传》、《列子》等皆记其事。此两句紧承上数句，意为古今既是一概，登临之际则毋须感叹也。

统观全词，既景情齐到，相间相融，又虚实抑扬，相摩相荡，以致其妙乃得。上片自景入情，由乐转愁；下片从得乐且乐更上一层，谓天下同慨，古今皆是，大可不必为死生而伤怀。上意“难逢一笑”本可接入下意“酬佳节，需酩酊”，却偏不如此，其间夹入一句传神慨叹，乃陡生一层波澜。刘熙载《艺概》有所谓“一转一深，一深一妙，此骚人三昧”之论，朱熹此词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