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分离往往是人间最不幸的,它或许根本就不该发生。
想想看,当我们离开一片土地很久之后,归来时一眼又看到了它们呆在原地,那是怎样的欣喜。
这时会有一句滚烫的话在胸间泛动:又回来了。
它像昨天一样沉默、含蓄、深情,也像昨天一样细语和注视。
你想听清它的每一句话,你抚摸它,亲近它。
它从不主动对你说些什么,现在仍旧如此。但是它镇定自尊地站在那儿,满怀期待或一无所求。
我还记得少年时代的那片白杨。
它们高大,洁净,挺立在白色的沙滩上。每一株都英姿勃发,树干粗粗的,泛着鸭蛋青色,叶片油亮。
它们相互之间并不密挤,而是恰到好处地疏离,相距有五六米或十几米不等。它们组成了不大的一片疏林,自成一个世界。
这是我度过了许多美好时光的地方,我迷恋关于它们的一切。
冬天春天,夏秋,它们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表情和模样。
洁净的沙地上偶尔走过一只小虫,它在树下徘徊一会儿,然后就沿树干爬向高处。
蝴蝶飞来了,从这一棵飞向那一棵,亲近过一株白杨才离开。
有五个大喜鹊窝建在了树顶,这些一尘不染的大鸟与这些白杨是最好的朋友。
牵牛花开了,一朵朵仰向天空,似乎要与高大的白杨对视。
如果穿过这片白杨树往西北方向走,大约是五六华里的地方,还会遇到七棵高大的橡树。
人们都说这七棵树是年纪最大的了,到底多大年纪谁也不知道。
它们是兄弟七人,从很远的地方走啊走啊,一直走了几千里,直至看到了这片沙滩。
它们大吸一口清新甘甜的空气,看看脚下和四周,决定就生活在这里了。
它们驻足不前,从一棵棵不到碗口粗的小树,长成了如今这样的苍劲大树。
它们不像白杨那样笔直,而是略带弯曲,看上去就像探身说话一般。
它们相距也有五六米的样子,每到了风大起来,就要大声地费力地说话。它们是兄弟,它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在我的心目中,没有什么树比橡树再严肃的了。
它们黑黑的粗粗的皮肤,说明这是一种在风霜里毫不畏惧的生命。它们一律都是男子汉,刚直,坚定,眼神沉重。
树木像人一样,有目光。我试着感受过不同的目光。柳树的眼神是顽皮的,白杨的神色是温暖的,槐树的眼睛是闪烁的。
橡树有时严厉地看着我,让我小心翼翼地挨近它,或退开一点。但我喜欢它们,有些离不开它们。我每隔几天一定要来看望这七棵橡树。
我们居所的正北方是园艺场。在场部的边缘那儿有东西一排大银杏树。
它们奇异而旺盛,漂亮极了,那么神奇的叶子,简直是画出来的一样。
我看过了多少树木的叶子,就从来没见过一种叶子像银杏的一样美丽。
每一片叶子就像一面小小的扇子,又像一只小巴掌。
它有均匀的掌纹,有涩涩的手感。银杏的表情就来自叶子,这叶子是娟秀而羞涩的。
银杏树从第一眼看到就是那么高大。
它们一定是先于我很多年来到这片沙滩上的,那时这里可能是清静的,没有多少人烟的。
它们见证了这里的一切,将所有的故事都记在心里。
我不知道它们与那片白杨和橡树是否互通消息,只知道不同的树林是难以相见的。
因为它们无法像人一样移动,只要生在了哪里,差不多也就要呆在那里一辈子,直到生命的结束。
我认为银杏树全都是女性。它们温柔细腻,有和善的面容。它们的身材高爽而美丽,几乎比人世间一切的生灵都要好看。
是的,植物和植物、植物和动物,所有的都可以比较,比性格,比容貌和身材,比力气和品德。
当然这种比较是十分困难的,有时真的难以判断。
比如一只洁白的小羊和白杨之间,它们谁更洁净和可爱?再比如一头青牛和一棵橡树,它们谁更有力和顽强倔强?
时光飞逝,转眼十年二十年过去了,三十年四十年过去了。我走向远方,树木们留在原地。
我向它们告别,然后一步步远去。
我在几年后也曾回过那片沙滩,那时就有一次难忘的相逢。
后来我越走越远,返回的机缘越来越少。我在异地他乡想念着那些树。
我想念我的白杨林,七棵橡树和一排高大的银杏。我想念所有的树。
作者:张 炜 丨 编辑:晓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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