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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情定之后的忧虑


导读


宝黛的婚事,至第五十七回以后,在贾府上下已是公开的秘密。可是,这个时候,林黛玉依然是忧虑的。她到底忧虑什么呢?


林黛玉是幸福的。自从第三十二回贾宝玉真情表白,说道“你放心”;第三十四回以旧手帕相赠(就怕轻拭泪,非是两条心);第四十五回和宝钗义结金兰(“孟光接了梁鸿案”),黛玉的爱情算是有了着落。加之贾母运筹帷幄,先是清虚观打醮粉碎“金玉良缘”之说,又劝退贵妃贾元春,然后施恩于薛家,挽救宝琴可能被悔婚的危机,成全薛蝌邢岫烟的美满姻缘,使得薛姨妈无以为报。至此,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感情和婚姻几乎是水到渠成的事了。这一点,第五十七回薛姨妈主动说出要为宝黛请婚后众婆子下人的话,以及第六十五回兴儿的话可以佐证。可以说,宝黛的婚事,至第五十七回以后,在贾府上下已是公开的秘密。

可是,这个时候,林黛玉依然是忧虑的。她到底忧虑什么呢?

她忧虑的就是第五十四回贾母所批驳的才子佳人的故事。贾母虽然当时没听那段陈词滥调,并且极为辛辣地批判了才子佳人,其用意,林黛玉是心知肚明的。她的老祖母是在精心呵护她和宝玉,生怕有人用才子佳人私定终身之失德(宝玉)失贞(黛玉)来穿凿宝黛。因此,贾母当着阖府上下痛斥才子佳人,并且说就连咱们这种中等人家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其实就是要堵住下面那些长舌妇的嘴,为宝黛正名。

但是,偏偏宝玉是个情动于衷的人,常常情不自禁,不免会给小人落下口实,这是黛玉最为忧虑的。也就是说,宝黛在情定之后,黛玉最忧虑的就是可能会有人给他们清白的爱情泼脏水。一旦如此,就是贾母也要承受巨大的道德压力。因此下面这段话的含义就容易理解了。

第四十五回,有这样一段文字:

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羡他有母兄,一面又想宝玉虽素习和睦,终有嫌疑。又听见窗外竹梢焦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直到四更将阑,方渐渐的睡了。

为什么黛玉要说自己和宝玉“终有嫌疑”?这个“嫌疑”怎么理解?

第一,当然不能理解为黛玉不想嫁宝玉,因为和宝玉过于亲密,拉拉扯扯,说不清楚,所以很痛苦。这就书呆了。

第二,把这个调调定好之后,再来看“嫌疑”是什么意思?

联系小说里行文屡屡设定的语境,这里的“嫌疑”其实就是指有违封建礼教的男女之德,男女授受不亲的嫌疑。而宝黛的交往确实落下了很多“嫌疑”。

第二十三回,宝黛共读《西厢记》,宝玉忘情之下说,你是那倾国倾城的貌,我是那多愁多病的身,黛玉的反应是:

林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两个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儿红了,转身就走。宝玉着了急,向前拦住说道:“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原是我说错了。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教个癞头鼋吞了去,变个大忘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说的林黛玉嗤的一声笑了,揉着眼睛,一面笑道:“一般也唬的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镴枪头。’“宝玉听了,笑道:“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林黛玉笑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

第二十六回,黛玉春困发幽情,遭到宝玉调笑:

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宝玉在窗外笑道:“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林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

二人正说话,只见紫鹃进来。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倒碗我吃。”紫鹃道:“那里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袭人来。”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紫鹃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说着倒茶去了。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林黛玉登时撂下脸来,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宝玉笑道:“我何尝说什么。”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爷们解闷的。”一面哭着,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宝玉不知要怎样,心下慌了,忙赶上来,“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别告诉去。我再要敢,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

第三十二回,宝玉急于向黛玉表明心迹,把黛玉吓跑了:

这里宝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来,忽见林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着,似有拭泪之状,便忙赶上来,笑道:“妹妹往那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林黛玉回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宝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未干,还撒谎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他拭泪。林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宝玉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的死活。”林黛玉道:“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林黛玉见问,方想起前日的事来,遂自悔自己又说造次了,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的,筋都暴起来,急的一脸汗。”一面说,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宝玉忙上前拉住,说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

宝玉最后的表白,其实黛玉并没听见,却被赶来送扇子的袭人听见了:

宝玉站着,只管发起呆来。原来方才出来慌忙,不曾带得扇子,袭人怕他热,忙拿了扇子赶来送与他,忽抬头见了林黛玉和他站着。一时黛玉走了,他还站着不动,因而赶上来说道:“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我看见,赶了送来。”宝玉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何人来,便一把拉住,说道:“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袭人听了这话,吓得魄消魂散,只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便推他道:“这是那里的话!敢是中了邪?还不快去?”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送扇子来,羞的满面紫涨,夺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

第五十七回,宝玉看见紫鹃,有这样一番交集:

宝玉笑道:“所谓‘病笃乱投医’了。”一面说,一面见他穿着弹墨绫薄棉袄,外面只穿着青缎夹背心,宝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摸了一摸,说:“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看天风馋,时气又不好,你再病了,越发难了。”紫鹃便说道:“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打紧的那起混帐行子们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说着便起身,携了针线进别房去了。

紫鹃是黛玉的第一心腹,此时对宝玉说这话,旁边并没有旁人,因此这必定是掏心窝子的话。劝宝玉别忘了情,让别人看了觉得不尊重,更怕有人说宝玉的闲话。

偏紫鹃也是个痴人,为了黛玉的终身,竟然编瞎话试探宝玉,惹得宝玉失心疯,去鬼门关走了一回,惊动了整个贾府。黛玉知道后是这样想的:

黛玉不时遣雪雁来探消息,这边事务尽知,自己心中暗叹。幸喜众人都知宝玉原有些呆气,自幼是他二人亲密。如今紫鹃之戏语亦是常情,宝玉之病亦非罕事,因不疑到别事去。

这不疑到别事去是指什么呢?其实就是宝黛的感情。如果有人拿这个做文章,说宝黛私相授受,那黛玉可就无立足之地了。还好他二人自幼亲密,贾府中人也习惯了,可能不会怀疑到二人的儿女私情上去,因此黛玉才稍稍放心。

这就是林黛玉自和宝玉情定之后的忧虑,她担心的是人言可畏,一旦众口铄金,会毁了她宝玉的未来。

这只是很典型的四件事,其实有“嫌疑”的细节还有很多,比如宝黛初见时的似曾相识和摔玉;比如二人从小一桌吃饭,一床睡觉;比如贾母说二人是小冤家;比如王熙凤和李纨拿宝黛开玩笑;比如宝黛午休在一个床上聊天取笑……不一而足。而众人已习惯了宝玉爱混在脂粉队里,宝黛二人相配被贾母认可也慢慢成为公开的秘密,因此没有人捅破。但二人年龄逐渐大了,朦胧的交往是有违背礼教嫌疑的,这就是黛玉所忧虑的。

第三,那么,这种“嫌疑”为何让黛玉万分忧虑,以致夜不能寐呢?

1.因为那个时候,男女之间是不能自由恋爱的,儿女婚姻都必须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便有真爱,也不能说出口,否则便是失德。宝黛二人在一个特殊的环境中萌发爱情,却不得不时时处处在道德与爱情之间徘徊游弋,做出痛苦的选择;

2.因为这涉及到她作为一个贵族小姐的清白声誉,一旦这种声誉受损,她这一辈子,不仅仅是婚姻,就连人生也毁了;

3.这也同样关系到宝玉的声誉,一个贵族公子,如果落下放荡不羁的名声,就会像花袭人告白王夫人时所说的,人言可畏,死无葬身之地了;

4.最关键的是,这些“嫌疑”,不仅仅有宝玉单方面的原因,也有黛玉的份儿,是两人情不自禁时发生的。虽然黛玉能先意识到危险,率先阻止,但是,毕竟,她也是有责任的,有的时候,其实也是黛玉在挑头;

5.宝黛的“嫌疑”一旦坐实,不仅会给极力反对的王夫人以口实,而且也会让贾母不好为他二人说话。这其实也是贾母狂批才子佳人小说的原因,那是在堵贾府众人的口,暗示宝黛没有这种嫌疑,同时也是在给宝黛提个醒儿。

这些压力,这些忧虑,使得黛玉总是时时处处反思,偏生宝玉又是个不管不顾的,二人的将来究竟往何处去?所以,在这个清秋之夜,黛玉忧虑着自己的爱情,默默流泪,夜不成寐。这就是“求全之毁,不虞之隙”啊!试想如果黛玉父母健在,有人做主,哪里还会有这样的嫌疑,哪里还需这样优思呢?这也是黛玉同时会感叹宝钗有母有兄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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