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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城 忆 往
作者：安林章（山西作家）
1951年，我六岁，随母亲从乡下来与忻州工作的父亲团聚。那时不叫忻州叫忻县，很小。城虽小，却有魅力。
放学之余，我常与三五个小伙伴玩耍于大街小巷，足迹踏遍了小城的各个角落。小城古朴恢宏的风貌在我头脑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虽经四十余年岁月流水的冲刷，记忆弥真，永难忘怀。
西高东低、四四方方的城墙，凝重而沧桑。古老笨重的城砖，昭示着这座古往今来地处兵家必争之地的小城漫长的铁马金戈岁月。城墙完好无损，垛口整齐。东西南北各开一门，为四乡入城通道。东西有门无楼。南城门楼较旧，北城门楼尚新，两城楼南北呼应，颇有气势。进北门往南不足一百米有一城楼叫明月楼，规格与南北城楼相同。它与北门城楼连同楼下城墙组成一个城中小城。南北城门楼连同明月楼座落在南北大街的轴心线上。南北大街为小城主轴线。南北城楼居于两端，雄伟壮观。北城楼三层檐下有一块大匾，上书“晋北锁钥”四字，据说是傅山先生的手迹。
登上北门城楼，居高临下向城内观望，各种建筑鳞次栉比，错落有致，形成一个古典风味浓重的建筑群。街上熙熙攘攘，人们面露喜色，脸上写满对新中国的信赖。望城外，四郊田园平展，远山近水，尽收眼底。城里城外，气象万千。令人感到静中有动，动静掩映，今中含古，古今交融，使人心旷神怡，感慨不已。
星期天，与小伙伴们上城墙玩，绕城一周需一整天。城墙上，战壕纵横交错，垛口处弹痕可辨，令人联想起父亲讲的四年前解放忻县的激战。我们也便用土块作枪弹模拟一番打仗，很开心。有时在战壕中的阴潮处发现了蛇，则“国军”与“共军”通力合作，把它打死。直到饥肠辘辘，浑身臭汗，才带着满身泥土，披着落日的余晖回家，准备挨母亲的臭骂。
南北大街的两厢，无论是铺面还是民宅大门，都建得十分考究，木雕、石雕、砖雕异彩纷呈。通向东西方向的街巷，街口都建有牌楼。城内其它街巷的民宅，凡富裕人家，也很讲究，都是筒瓦盖房，方砖铺院。门口置石狮、立旗杆者，比比皆是。
我家住在泰山庙巷。旁有一个巷中小巷叫甜水巷，巷内某家院内有一井。水清冽，味甘甜。井旁栽有一株牡丹，蓬勃葳蕤，开粉花。花开季节，赏花人络绎不绝。街坊老人们说：“她是牡丹仙子下凡。某朝某代路径此地去洛阳，喝过这井中的甜水，就舍不得走了。”这甜水井，属私家所有，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取水的。也曾有人想买他家的水，被拒绝，允许打水则白打，不许打则甭想，认人不认钱。
我家住的大院，有八户人家，位于巷子中段。夏日户外乘凉季节，门口常有一说书老汉坐摊。坐一小櫈，抱一三弦，摆一小桌，桌上放一瓷壶。大人们坐马扎或小櫈，一边摇扇，一边喝水，将老人团团围住。老人不吸烟，只须不断地给他桌上的瓷壶里续上水，就能弹唱大半夜无倦意。院里如我一般大的孩子有四个，三男一女，分属四家。有我们争先恐后从家里取水，老人的瓷壶从不会空。老人三弦弹得悦耳，唱腔吐字清晰，很有节奏感。通常是说一小段，唱一大段。都是惩恶扬善、褒忠贬奸的故事。辛苦了一天的人们一边乘凉，一边喝茶听说书，到半夜方散，既享受生活，又领悟人生。
城里除泰山庙外，还有财神庙、文庙、火神庙，它们各具特色 。泰山庙距我家几步远，忻师附小设在里面，我不在该校读书，虽则离的近，很少去，除了记得那个高高的旗杆外，其余印象不深了。
与泰山庙毗邻的是财神庙。门口有石狮石鼓、石雕门楼。院内五色石子铺成图案。东面是戏台，画栋雕梁。院当中有一青石雕成的小亭子，上有若干个石狮子，我曾爬坐在亭上抱住狮子头看戏。西面神殿前有座青石雕成的大牌楼，堪与五台山龙泉寺汉白玉牌楼媲美。
财神庙经常放映电影，看过不少好片子。如《白毛女》、《智取华山》等，一场电影五分钱。有时也唱戏。戏票则由剧团等级、演员名气而定，一毛到三毛的样子。观众都站着看，老弱妇孺自带椅凳入场，大家自觉让出院场前面让他们摆放椅凳。
每当名角演戏，门口拥挤，我与伙伴们聚于门口，伺机钻空儿混入。看门人若慈悲为怀，较好入场，如遇凶狠者，只能等散场时进去看个结尾。曾记得随父亲在此观看著名晋剧须生刘宝山（十二红）的《空城计》。一出场亮相，台下掌声叫好声就响成一片，唱一段台下便欢呼一阵，我自己也随着激动不已。以后又看过郝淑贞等本地名角的表演。五台剧团的王金爱、文成斗、河边红也都在此登台演出过。至今喜欢晋剧，当由此而始。
城北有座火神庙，由干部文化补学学校占居。学员们都是在战争年代立过功劳的大老粗们。我时常去看望正在该校补学文化的父亲，他领我各处转转。经一再请求，看了看描述阎罗地府的壁画和泥塑，造型怪异，栩栩如生，虽然阴森可怖，却也不像父亲预料得那样“会吓坏的”，而是觉得新鲜、神奇，满有意思。今日各地新建的“地府”可谓多矣，尽管配备了现代化的声、光、电、色，可是，我却再也找不到当年那种感觉了。
我上小学的地方在大东街，简称忻县二完小，设在文庙内。校门即上方是戏台的大门洞。戏台与前殿、大殿、后殿组成三处宽敞的大院，铺满青石。各殿的诸位泥塑圣贤们都被“请人”后殿，上了锁，从窗缝往里瞧，很威严。前殿与戏台组成前院，学校露天演戏就在此。前殿已被改成礼堂，堂内西面是讲台，若室内演戏即为戏台。礼堂往北是大殿，礼堂与大殿组成大院。大院靠近台阶两侧，各有一小亭内可支一床、置一小桌。当年，我的班主任穆秉文老师就曾在西边的小亭子里住过。大院很宽敞，全校师生可集合在此听石子山校长训话。印象最深的是做了校办公室和教导处的大殿：四周是石条台阶，汉白玉护栏，前沿台很宽，左右各设乒乓球台，供老师们课间玩。檐前柱子很粗，一年级学生如我者，需二人合抱。屋顶飞檐翘角，铺有黄绿二色琉璃瓦。屋脊有三尊骑兽的神仙，头顶三把铁叉，直冲云天……
斗转星移，沧桑变迁，如今古城风貌已荡然无存。今日的忻州已成为本省一座中型工商业城市。如许许多多城市一样，道路纵横，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市声喧嚣。当年的小城仅占如今市区的几十分之一，就是它的旧址上，也都是近年来的钢筋水泥建筑。那城墙、那牌楼、那庙宇、那民宅再也看不到了，那城墙上游玩、小巷中听书的情景也永远留在记忆中了。能使人怀旧的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北门城楼。虽被视为重点文物，备受呵护，在周围现代化建筑的包围中，却显得形单影只，孤独凄凉。望着它上面匾上那“晋北锁钥”四个大字，我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愫。
原刊于《五台山》1996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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