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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雷虎
本文据侣行记艺（lvxing-jiyi），经授权发布
这几天，网上到处都是武汉看海的消息。
作为湖北佬，表面上我在为省会被淹痛心，内心却在庆幸：幸好我去年没在武汉买房子。不然今年就变海景房要配船了。
很多人会骂我阴暗。嗯，有阴暗面的人才是人。人性精彩纷呈：有的人会暴露在阳光下测量阴影面积；有的人会装成暗夜精灵，让阴影隐形。
你死，我活，零和游戏
此时，我穿越到1998年夏天，湖北赤壁一条名为陆水河的长江支堤上，我坐在堤坝上的窝棚里。堤坝随时会决口，父母正把家里的贵重物品往高处转移，15岁的我作为家里的壮劳力被抓丁到堤上防汛很多天。
这一天，我在窝棚里看《福尔摩斯探案集》看得入迷，突然耳旁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我连忙冲出窝棚，这时整条大堤上已经成为了狂欢派对：大爷大妈，青葱少年，无不手舞足蹈——河对岸决堤了，河水退了，我们有救了。
我把《福尔摩斯探案集》往地上一扔就加入到狂欢的行列，直到我在河上看到漂浮而下的房梁，挣扎的猪狗……
我傻傻地坐在窝棚边，默默看着河对岸，静静听着河这边：震耳欲聋的欢笑声中还有气若游丝的抽泣——欢笑在河这边，抽泣来自河对岸。
“前几天我们的草鞋爬决堤时，我们哭，他们笑,现在终于轮到他们哭了!”
“我们的草鞋爬让他们多活了几天，现在该他们让我们多活几天了”
……
草鞋爬是我们村子外的一个围垸，村里爷爷和父亲辈两代人经过围湖造田终于排干沼泽开垦出几千亩土地。这一年，草鞋爬决堤时，我们家在草鞋爬的十亩地泡汤了，舅舅家鱼塘的鱼也有了更广阔的天地——全村人辛苦一年都颗粒无收，我们气，我们郁闷，我们愤怒，我们恨。但能怪谁？
“你们的堤要倒，为什么不早点倒呢，早点倒我们的早稻说不定还有收成！”
河对岸堤倒的那一刻我们村老乡说的这句话，一直在我脑海中回响，后来我读鲁迅的《纪念刘和珍君》时，这话又出来共鸣。
鲁迅说：“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凶残到这地步。”
前方，后方，星际迷航
幸好，我们家在大堤内还有十亩水稻田。大堤虽然没破，但是内涝已经让整个镇成为一片汪洋。那时，还不流行“看海”这个词。但有时站在村口看着那白花花的水面，没见过海的我会情不自禁生出“海阔天空”的感慨。老爸听了后，愤怒的给我一毛栗。然后给我一个大脚盆，让我驾着洗脚盆捞早稻。
对，没听错。驾——洗脚盆——捞——早稻。
洪水来时，正值早稻收割的季节，因为内涝，早稻成为了湖底的水草，油油在水底招摇。我让脚盆浮在水面，拿着镰刀一个猛子扎进水底，每潜水割一把稻谷，就浮起来换一口气。这种收获是高难度的，往往花一下午，我才会捞满一脚盆水稻。当落霞与水波齐飞时，我把绳子一头系在腰间，绳子一头拴在脚盆边，把一天的收获往回拉。
我游着泳拉着脚盆行走在那一片汪洋中。就像电影《星际迷航》中孤独的船长航行在外太空。
直到我看到那一排排垂柳，它们是鄂南农村最常见的护路树。公路上的积水有一米多高，但只齐柳树膝盖。这些可爱的柳树就像晚上亮着的航灯，照亮了我们回家的航线。
满载而归，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何况路两边的垂柳上，还盘着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蛇，它们吐着信子夹道欢迎——洪水也淹没了蛇的洞，于是路两边的柳树就成了它们的家。它们盘成一团团蜷缩在树枝上，就像树上长出的一个个果实。大自然是神奇的造物主，它降下一场大雨，就让蛇从穴居变成树居。
蛇吐着信子和我打招呼，我招着手向它们问好。要在往常，我们会仇人相见份外脸红，但现在我们都懂：人艰不拆。此时我身在魔幻世界，我和蛇可以意念沟通。
我：“蛇兄，我们村年年村外洪水村内涝，你们为何用情这么专，这么多年，这么多代，不离不弃呢？”
蛇：“别问我为何嘴里老吐着信，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蛇：“你们为何会离开祖辈世代居住的家园，来到这十年九淹的地方围湖造田？”
我也搞不懂，但他们对那地方的情感绝不会比蛇兄你浅，因为已过去多少年，他们一直称那地方叫“后方”。虽然来这里开辟家园已经三代人过去了，但“后方”依然是他们心中的家园。
可能，当他们失去家园的那一刻，他们就丢失了坐标，成为了星际迷航者。
父辈，子孙，永恒家园？
我回家问父亲。父亲说起我们村的历史：
老爸：“这村庄，历史非常短暂。原本，我们居住在赤壁市东南部的石塔村，这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村落。但是1966年，为了给三峡工程修试验电站陆水电站，我们世代居住的村庄沉入了湖底。我们村连同其他几个村庄，迁徙到这里。这里本来是片盛产血吸虫的沼泽，当年迁徙时我们选择了六处地势比较高的地方落脚，几十年过去了，就慢慢形成了我们镇的六个村……”
我：“为什么要要给三峡修水电站做试验就要把我们老家给淹掉呢？”
老爸：“因为三峡工程建起来后，我们新家，还有长江边所有人的家就都不会淹了！”用现在的话说：我不看海谁看海，只要我们看一次海，以后所有人都不会看海了。
从记事时起，爷爷就一直在向我讲述那次悲惨的迁徙。每年夏天，父母都要被征役去修建、维护村外的大坝。
拉着脚盆航行在淹水的路面，和蛇兄以及老爸对完话后，我就一直盼望着三峡工程能早点完工。这样，当我成家后，我就不要像爷爷父亲那样四处迁徙，我孩子就不要潜水割水稻，在大堤的窝棚里看书了……
1997年秋天，三峡工程截流；
1998年夏天，爷爷父亲穷两代人之功肩挑背扛围湖造田的村庄外垸草鞋爬，退田还湖只用了一颗炸弹。
2016年3月，结束两年的乡村生活后，我们又回到城市生活。
回城前， 我们在苏州和武汉两个城市之间徘徊。最终，我们放弃了武汉。因为华东对我来说更前沿，是比老家和武汉更大的天空。但对于父母来说，什么地方都比不上他们围湖造田一手建起的村。
在离开老家时，我向父母许诺：每年寒暑假，都会让你们老俩口带着俩孙子回老家呆着，这是你的家，也是我的村，子子孙孙无穷尽，无论我们将去何方，这里都是永恒家园。
但是我们都明白，当一旦我们开始谈论故乡时，故乡已经沦陷。就像当墙壁上喷出八荣八耻口号时，八荣八耻已经不存在了。
挺住，感动？别转移话题
2016年7月，整个南方都开启了看海模式：
我们带着女儿回了一趟她的出生地南京，南京看海。
舅舅说，湖北赤壁的街道上可以开船，比98年我们捞水稻时村里路上的水还深；
老丈人说，安徽巢湖边老家里要破堤了。原本他们世代住在河堤，再大的水都高枕无忧的，但河岸边要配合三河古镇建风景区，老家全被拆，他们迁徙到低洼处。现在，整个三河古镇都被淹了。还拆还建，是要建成水城威尼斯？
……
这让人想起《圣经》中上帝对那个举世皆醉的世界失去了信心后降下的大洪水。
翻开朋友圈：
湖北看海，安徽看海，江苏看海；
湖北挺住，安徽挺住，江苏挺住；
感动湖北，感动安徽，感动江苏；
……
哪来的这么多的感动？从1966年到1998年，再到2015年，半个世纪，三代人过去了，大家的神逻辑一直没变。
1966年：洪水来了，我们要挂了——我郁闷，我恨——迁你们到新家，在这里建水坝——排干沼泽，新家有了，我感动——围湖造田大干快上——洪水又来了……
1998年：洪水来了，我们要挂了——我郁闷，我恨——冤有头，恨有主，我围湖造田你也敢围——你们的堤破了，我得救了，我感动——要退湖还田？他们怎么不还——洪水又来了……
2016年：洪水来了，我们要挂了——我郁闷，我恨——政府来救，我感动——军民鱼水一家亲——洪水又来了……
还有人在说多难兴邦？不分天灾和人祸就糊乱煽情，难只会来得更猛。拜托，别转移话题。我只想刨根究底：
为什么围湖造田，其兴也勃焉？退田还湖其亡也忽焉？
为什么湖北看海，安徽看海，江苏看海？
为什么雨敢动湖北，敢动安徽，敢动江苏？
为什么湖北挺不住，安徽挺不住，江苏挺不住？
……
我们的抗洪记忆，已经持续了很多年很多代，看这架势，是要年复一年子子孙孙无穷尽的节奏。
年年看海不可怕，可怕的是看海也能感动中国还能被刷屏，这就透漏了国家机密——这国家搭错了神经，颠倒了黑白，混淆了逻辑。
正常的逻辑（冤有头债有主模式）：看海——为什么看海——不顾一切搞定那海——明年平静生活；
现在神逻辑（无脑纯情少女模式）：看海——你救我出海——为你写诗当你粉丝——明年继续看海……
作为被淹过很多次的人，我们对那些曾经救我们出海的战士心存敬意。但却对看海本身感动不起来，因为看海实在是耗费太高的浪漫。看完海好了伤疤就忘了痛，只感动救你出海的人而宽恕了让你看海的人，那看海就会钻石恒久远。
湖北赤壁：我带着女儿前往陆水河与长江交汇处
就像孩子失窃被追回，我们对警察表示感激是应该的，但更应该对“为什么失孤的总是我们”刨根问底。不然为人父母，将永远无法走出失孤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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