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九 七
这是一次旷日持久的
寻医之旅
晔问
问尊严,问名声
问灵魂,问态度
……
毛建强
其实,每个良医
都有一颗良相的心
人 物 介 绍
毛建强,上海第一人民医院心外科副主任医师,副教授。1999年硕士毕业于上海医科大学,2013年博士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专攻先天性心脏病、各类瓣膜疾患、风湿性心脏病、冠心病外科治疗、大血管疾病、动脉瘤、心脏肿瘤、心包疾病、心律失常的外科诊断治疗,围手术期处理,各类心脏微创手术。目前为《上海交通大学学报》特约审稿人、《中国医科大学学报》特约审稿人,上海市医疗鉴定专家库成员。
一部三十年前的二集电视剧《希波克拉底誓言》,影响了他的人生,直到现在,他还能记起剧中的桥段与主演张瞳,“后来跟大学同班同学聊起,惊讶地发现,真有不少人也是受了这剧的感召。剧中,医院和病床犹如一个舞台,每个病人和医生都在这里上演一出沉重的戏剧,思考关于生命和责任的命题。这样的探索,在当年强调大众性的电视作品中出现,具有超前的意义。”他说,当自己真的在人群里朗读《希波克拉底誓言》与《医学生誓言》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OK,I AM COMING。
市一人民医院心外科副主任医师毛建强,擅于先天性心脏病、各类瓣膜疾病、风湿性心脏病、冠心病外科治疗、大血管疾病、动脉瘤、心脏肿瘤、心包疾病、心律失常,以及各类心脏微创手术。
窗外是申城第一场雪,飞絮般的雪片足以让他沉浸心绪,“第一次独立主刀,就像这雪一样,突如其来。这是一个心脏双瓣膜置换,我做好一助的所有准备工作,导师说,你来。我下意识地往后躲,还是您来吧,导师说,怕什么。听到这句话,狂跳的内心顿时冷静下来,手术很顺利,老师没说一句话,结束时递了一句,行,我先走了。”
这是他第一次主刀,没想到是以这种形式出现,而且又是一台难度较高的手术,他过关了。“感谢导师,我的刀法师承导师,导师的刀法很古典,他说手术慢就是快,快就是慢,所以他在术中永远是淡定自如,举重若轻。”他的导师,中国著名的心脏外科专家萧明第教授。
披上白袍二十多年,他有许多话要说,有关工作,有关生活。“有人说我心太软,会不由自主投入情感,一旦发生无法避免的2.5%~5%的死亡率,会痛苦好久,无法及时抽离。”于是,他在家基本不谈工作,要是妻子发现他沉默寡言,便已明白,他遇到内心过不去的坎。
其实,令他幸福的还有许多事,有二十年前的病人专程来找他复诊,当初的小男孩,长成了彪形大汉,二人泪喜相逢;有“瘾君子”在他规劝下,痛哭流涕,咬破手指立下誓言,最后成功戒毒,回到人间世。“这些年,幸福感越来越强,能体会到纯粹的快乐。”
去年,他在法国进修,他坦言,观念上有颠覆性的改变。“手术技巧不分伯仲,但某些双方的手术理念存在差异,国外普遍是以术后远期康复,回归家庭社会,作为成功手术的标志。”在法国,他亲历死亡讨论,每月一次的死亡病例复盘,硝烟弥漫,剑拔弩张,非要争个是非曲直,都是著名的大教授,一点面子都不给。“他们说,在家里吵翻天,刻骨铭心,总好过上法庭当被告。”
我不知道他是否外科医生中读书最多的一个,他有一个书库,近万册藏书,每年会开出一个长长的书单。他偏爱文史哲,最近又读了一遍马尔克斯。“那可能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马尔克斯带着一家人准备去旅行,就在旅行的路上,他突然恍然大悟,他应该像他的外祖母讲故事那样写一本书,写一部拉丁美洲百年孤独的历史,跟着他这个想法而来的就是《百年孤独》著名的开头: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会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然后,他们放弃旅行,一家人的车停在马尔克斯写字台上。”他笑道。
他说今年春节,有扬之水的书陪他,《无计花间住》《先秦诗文史》《诗经别裁》,“这是一位释古之魅的走名物学新路的学者。”
受他蛊惑,我也恶补了一下扬之水,读到一段文字,不禁神往起来:先生短发不过耳,眉目清朗,一口好听的京片子,思路极清晰,语速快,记性好,有灵气,有学识。举手投足有林下风,亦不失女性特有的天真伶俐。遥想扬先生卖瓜,在我看来,有与嵇康煅铁一般风致。
“一个读书人,可爱到这个地步,学问又做到这个地步,谁不喜欢呢?”他说。
希波克拉底誓言
提起从医的理由,毛建强说,高中时代的一部电视剧《希波克拉底誓言》影响了他的一生。
“我认为这是迄今为止中国最好的医疗剧。它让我发现,原来在距离普通生活这么近的地方,有如此神圣的光辉。它像是一盏灯,在人生的分岔路口指引我义无反顾地跑了过去。”
令他惊奇的是,在他大学班级里,居然有不少同学也出于相同的原因而选择了医学。“当我们在寝室里神聊,讨论为什么会学医时,发现大家其实有许多共同点——我们厌倦了中国的应试教育,都想做一些实实在在能帮助人的事。难以置信,班上大概有三分之一的同学,在高中时代都看过这部电视剧《希波克拉底誓言》,深受震动。”
上海医科大学92级7年制,其中卧虎藏龙能人辈出,至今有不少已成长为上海医学界的中流砥柱。
毛建强说,在入学时,他曾朗读希波克拉底誓言和中国医学生誓言。心底浮现的是“终于”两个字,他终于能有资格来做这样一件神圣的事情了。
“我一直觉得,能和这些优秀的同学在一起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他们从事医学的初衷非常单纯。在他们身上,1970年代早中期的价值观一直保留着。至今当我每次临床工作中遇到坎坷,甚至想退缩的时候,总会有同学或者从前的回忆,在不经意间鼓励我前行。”
大学7年,对于毛建强来说,最大的收获是能够吃下各种各样的苦。“非常苦,当时有很多老师想要来‘挑战’我们这个班级,出了很多刁钻的题目,有点烈火烹油的味道。”
毕业之后,毛建强在中山医院实习了1年,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实习了2年。这三年中,他慢慢成长,在老师的带领下打好了坚实的基础。“让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当时我在中山医院普外科实习,参加全科讨论,有一名外地患者已经非常危重。讨论时各个主任都发表了意见,大家都认为风险太大不能开刀。最后吴肇汉教授说,我知道大家的想法,他的确病得很重,手术很大而且风险很高,但我们是中山医院,他在这里被拒绝,那就无路可去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尝试一下?”最后,手术成功了。
尽管现在的医疗环境可能并不理想,但就是这样一份敢于担当的勇气,至今为止都对毛建强产生了很大影响。
毛建强1997年来到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心外科实习,自此之后未曾离开。
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心血管外科始建于1997年4月,由萧明第教授创建并担任首任主任;2008年起由袁忠祥教授主持工作。科室常规开展停跳、不停跳冠脉搭桥术,全动脉化搭桥及再次冠脉搭桥手术;风湿性心脏病多瓣膜置换或成形术、Bentall、Carbroll、Wheat手术等;手术成功率达98%。为医院重点科室。2000年4月科室完成原位同种心脏移植1例,存活至今,生活质量良好;为上海存活时间最长的病例。
人生总是有很多机遇,毛建强说,选择心外科只是机缘巧合。“当时市一医院心外专业相对落后,院长雄心勃勃引进了国内一流的心外科专家萧明第教授创科。与此同时,在学校分科的时候,所有男生都想选择难度最高的科室——脑外科和心外科,但当时神经外科在上海已经很是发达,而心外科尚且薄弱,所以有足够发挥的空间。而且,我自己觉得,在心脏上做手术,有头发丝上绣花的感觉,对年轻人是难得的挑战。”
毛建强的硕士生导师是萧明第。萧明第教授是我国冠脉外科的奠基人之一,作为我国的心血管外科专家,萧明第教授从事心血管外科45年,主刀手术约8000余例,在上海开展手术约2000例,手术死亡率低,并发症少。手术涉及瓣膜病、冠心病、先天性心脏病、大血管和移植等各个分支。曾参加“七· 五”重点攻关项目―“冠状动脉旁路移植术的临床研究和推广”,为我国冠脉外科的发展和推广做出了巨大贡献。
跟随萧明第老师学习,让毛建强慢慢领悟到了所谓循序渐进和举重若轻。“老师的手术风格非常古典。一台手术按步就班做下来,永远是这样做。而且,手术台上,他总是微微收敛了力道,而不显得用力过猛。有两句话我一直记到现在,也时常会和我的学生说。第一,慢就是快,所有地方一个个做下来不返工;第二,每当做到一个环节都要想一想,如果做错,那么退路在哪里。心脏外科手术难就难在各种意外、风险的处理。”
毛建强说,老师是一个非常沉稳的人,在他的潜移默化之下,自己原本急躁的性格在慢慢改变。“他处理紧急事件的时候,也永远不慌不忙,游刃有余。我在拼命追赶他,但总是望其项背。”
与其他人不同,毛建强的第一台独立主刀手术,就是难度较高的瓣膜病。“心脏外科的手术是循序渐进的,一般来说第一台手术应该是先心病,房缺室缺一类。我在2004年之前做了很长时间的一助——所有的体外循环建立好,然后从主刀的位置站到一助的位置。没想到,那一次主任直接让我就这样继续做下去,毫无准备。”
说起那时的心情,他直接用了慌张两个字。虽然已经上了7年手术台,毛建强对于这一天的到来还是没有思想准备,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突然。但当时老师的三个字“怕什么”,让他定住了心神,瞬间冷静了下来。最后那台手术顺利完成。
一晃20年。
在这20年里,有时候会让毛建强感到无望。就算手术做得再完美,每年2.5%~5%的死亡率还是无法避免。“难以避免,哪怕你是大师。在手术时体外循环建立得非常好,但是当你把升主动脉阻断钳打开之后,谁也不能保证心脏一定会复跳,这是无法预测的。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要学习的是如何减少死亡概率,这是终身要追求的。”
在这种情况下,学会调整情绪,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一旦出现死亡,至少对我个人的打击是很大的。心外科是一个很复杂的专业,我总是会纠结怎么把病情控制得更好,有没有更佳的方案。我在手术结束后总是喜欢复盘,想想哪里做得不好。现在危重病人更多了。我97、98年刚做医生,做70岁病人心脏搭桥,觉得他高龄;而现在85岁的病人都很常见。”
是的,心外科医生就是在这种无助、无望中千锤百炼,百炼成钢。
有沮丧,但是更多的是欣慰与鼓舞。当毛建强面对着当年仅仅三岁,开刀却一声不吭的孩子,在20年后为结婚来复查的时候;当他看着曾经吸毒的男人,一点一点改掉陋习慢慢变得阳光积极的时候……这一桩桩事,都让毛建强发自心底感到幸福和快乐。
“手术台上没有好人坏人,道德模范也好,江洋大盗也好,都是病人。我们也曾给吸毒犯、杀人犯手术。有时候做好了职业上的事,在治疗中能改变一些什么,对社会有一点点正能量的注入,这就很开心。中国人有句俗语:不为良相宁为良医,其实,良医都有一颗良相的心,济世为人。”
也许,一个人的生命只有在为其他生命作出了贡献的时候、才能充分显示出它的巨大力量、深层意义和宝贵价值。
去年,毛建强在法国巴黎进修过一年,学习心脏外科现代技术和微创技术。“我去的医院是心外科瓣膜成形手术之父卡彭铁尔创立的,那里有一间生物实验室,那是真正外科医生想去的实验室,里面有各种工具,可以做新型瓣膜、做疲劳试验、做成形环等等。这些研究成果在完成动物实验之后,可以进一步申请临床实验使用。它就像一个助推器,推动着心外科的发展。”
在这1年里,毛建强深感国内和国外医生的手术理念之不同。“也许我们的第一目标是让病人能下的了手术台,但他们非常追求病人的远期成效,不怕手术多大、多难。他们会为一个孩子不厌其烦地寻找合适的生物瓣膜环,仅仅是因为这样对患者的愈后和长期发展最好。但在中国,由于技术、资金各方面的原因,很难做到。”
“在法国普遍认为,除了准备申请教授职位的医生,其他医生没有必要做很多科研。他们阅读的都是指南文献,虽然量不多,但却是一条一条仔细读过来的。他们下班了很少干工作上的事,法国人是很爱生活的。”说着,毛建强笑了起来。
最让毛建强印象深刻的是每月一次的死亡讨论。“所有的教授都会到场,5个教授轮流主持。他们讨论起来非常残酷,细扣每个细节,包括术前指标、手术方案选择的每一个原因、每一条思路。结束之后,我问我的教授为什么要这样剑拔弩张,他说,在科内和同事争吵总好过在法庭和律师辩解。”
这些年,毛建强觉得自己改变了许多。“首先是从主任那里学到了淡定的性格。过去十年我可能太过急躁,一直被生活被压力、被工作推着走,是时候慢下来了;其次,学会了全面、综合地去看一个病人。时代在变,诱惑很多,但还要努力拥有一颗纯粹的心,保持本真,哪怕是执念,也要遵从内心的选择。”
20年跌跌撞撞,所幸他还是当初那个披上崭新白袍,大声朗读希波克拉底誓言的人。当他说起这番话的时候,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当年的模样。
口述实录
医生的题外话:
与唐兄是好朋友,但我却一直不知道他在写医生的文字。突然一天他提起给我写点什么,我有些犹豫——自己只是一个普通医生,并不觉得有啥可以写的。唐兄冰雪,淡然道,我们谁又不是普通人呢?只是你都做了二十年的医生,停个两小时,收拾下心情,总结一下,也是好事。恭敬不如从命。文毕,唐兄客气,把文章发来给我所谓审校一下,我开始还兴兴头改起来。突然一激灵,文字是唐兄,想法是我的。敝帚自珍即可,让唐兄去文责自负吧!是为记。
采访/唐晔 编辑/吴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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