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美援朝背景下的乡亲们

今年10月25日，是抗美援朝60周年。家乡当年一些有关抗美援朝的人和事，常常勾起我对那个时代的缅怀，因为在我的心目中，咱中国人真正屹立在世界民族之林，好象靠的就是打赢那场战争。直到今天，我们仍然安享着英雄们拼抢下的尊严。

我的老家大律村，是一个三千多人口的鲁南山村，抗美援朝时期人口不足千人，却有多人被征召参加了抗美援朝。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笔者有幸耳闻目睹了其中四人的事迹，尽管已支离破碎，仍值得写出来作为对这次战争，和为之作出牺牲的人们的缅怀。

这四人中，有一个死在战场上，姓陈，是我们村陈贵荣的二哥。由于陈贵荣及其兄弟也已作古，我以为难以考证他的名字了。（后来本人参加史志编写，有幸在市档案馆查知，这位烈士的名字叫陈贵水，1925年生，二十五军五十八师一七三团后勤处，班长，1951年6月在五次战役，牺牲于江原道金城郡）。另有三个战后返乡，一个叫李广金，一个叫王宝生，均已作古，还有一个姓徐，少了一个胳膊，如今也已作古，其姓名也难确知。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天下午，少年时的我，跟下坡干活的父亲，到村西地里拔草。看到在村边场上，有个老人用仅有的一只手摊晒花生。我好奇地问父亲：那老人的胳膊咋没有的？父亲说：他的胳膊是在朝鲜打仗炸去了，和他一块去的还有一个姓陈的。说是陈贵荣的二哥，两人都在一个部队，赶上开饭，两人每人抱着一摞碗，正准备发给战友们吃饭呢，突然飞来一发炮弹，正打在陈贵荣的二哥的腿裆里，当场就把他炸得没了点么，姓徐的炸去一个胳膊。这事要在今天，不知要被炒作到什么程度，徐某也许会成为捧上天的英雄，起码三天两头上访吵着要待遇，而当时的他却仅是一个带着残疾参加劳动的普通农民。可惜当时我还很小，居然没有意识到打听一下此人的名字。

父亲接着又啦了陈徐二人应征入伍的经过。

当时新中国刚刚建立，“解放战争”刚刚消停，大家过够了兵荒马乱的日子，都想过几天舒静日子，谁想美帝国主义又操纵联合国，纠集多国联军，发动了侵略朝鲜的战争，企图以朝鲜为跳板威胁新中国，战火逼近鸭绿江边，中国人民不得不进行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这种对朝鲜战争的叙述，是我们在课本学到的。当时，上级安排村干部动员村民积极应征参战，但好话说尽全村竟没一个愿意去的。影视片王成那种争着上战场，捞不着当兵去不了上战场，就吵就闹的现象从来没有。

当时我们本家邻居刘某为了躲避征兵，硬是在地瓜窖里蹲了数月。我们刚出五服的四哥即矮又斜眼，居然娶了个即高且漂亮的嫂子，原因是他岳父担心女儿失去丈夫守寡，不愿将女儿嫁给可能被征兵的健康人。同样的原因，我们另一个邻居张老头为避免女婿应征，则专门找了一个瘸子做女婿。

万般无奈之下，村干部只好捡弟兄多的，上门采取强硬措施。一天，村干部突然闯进有弟兄六个的陈贵荣家，动员他们出一个人参加志愿军，到朝鲜参战打美国鬼子，结果全家人一听吓得全跑光了。村干部一合计，如果都这样，谁想跑就跑，我们还能动员谁去？得立个规矩，干脆把陈家的门封了。

村干部正动手封门，赶巧老二从外边担水回来。见此情景，惊奇地问干部：这是干么？

村干部将情况一说，陈贵荣的二哥水挑子一搁，爽快地说：别封了！没人去咱去也！村干部说：真的？陈贵荣的二哥说：真的，我笼过谁，这还有假！

于是陈贵荣的二哥陈贵水成了积极参军模范，陈家成了革命家庭，陈贵荣的二哥立即被披红戴花骑上毛驴，村干部敲锣打鼓在全村各街转着宣传。如此这般，当时那次一共动员了两人参加了抗美援朝，另一个就是那个被炸丢了胳膊的徐某。

我们家本来住在村东边的东沟崖，因为学大寨，1975年大队将我们搬迁挤到村里，以腾田造地，于是我就凑巧有了与另两位抗美援朝幸存者接触的机会。东沟崖搬迁时我们被临时安排住在王宝生家，我们叫他宝生大爷。

宝生大爷少言寡语，人很老实善良，改善生活就盛给我们一点，他至死孑然一身。偶然得知他曾参加抗美援朝，我感到很纳闷：人家抗美援朝的都称为革命家庭，被高看一眼，怎么他不缺鼻子不缺眼，人长得也不算太菜，怎么连个老婆都混不上呢？

后来父亲告诉我，宝生大爷是被俘遣送回来的，正常回家的志愿军战士，都有每月几元钱的补助，他什么也没有，与坏分子差不多，不受管制就不错了。

听了父亲的介绍，我对他的同情变成了无奈和沉默，甚至联想到了叛徒。在电影上，抗美援朝总是以志愿军战士英勇顽强，并最终取得胜利结局。战败被俘举着颤抖的手投降，似乎永远是美国鬼子的事，没想到志愿军竟然也有被俘的时候。抗日战争那些汉奸走狗，投降叛国者是我最痛恨的。但不知为什么，我对宝生大爷恨不起来。后来我试着问宝生大爷被俘的经过，问他败的过程。他说：谁知道呢！过去都打得很激烈，那次我们还没捞着打呢，大家都说败了，打也没用，就被集合到人家那里去了。显然，那战况不是他一个战士能左右了的。

后来我们盖了新房，居然与李广金成了隔家近邻，晚上常在一起乘凉。

有一年，读初中的我还被邻居们安排领学新党章，父亲和李广金及邻居们经常一块啦家长里短，陈年旧事。李广金则常常谈起抗美援朝的经历。有一次还拿来了一把，缴获的美国造不锈钢刀，那东西像匕首很漂亮的，几十年了仍闪着寒光。他说他们在朝鲜一共过了24个月，整天就是蹲山洞。美国人武器好，我们不能硬拼，有时白天那山被美国人占领了，就蹲在洞里等，夜间再出来把美国鬼子连打加吓赶跑。有一次他在夜间到洞口解小手，被美国人听到动静，差一点叫美国鬼子乱枪打死。他因伤复原，一生没有孩子，只有一个寄女。后来我查档案发现，当年受伤，他居然失去了生育功能，难怪他老两口终生不育。他说，美国人三天两头用飞机扔炸弹，他们去的时候那座山林木茂密，胜利凯旋时，那山上全是焦土，石头都成了细沫，基本找不到树木。他说我们常常弹药不足，美国人却没目标的整天狂轰滥炸，他们有的是“火”。他说的火就是弹药的意思。不管怎样，他历尽艰辛能平安回家，也算一个奇迹。而他的瘸子哥哥，也就是我们邻居张老头为避免意外所选中的女婿，却在婚后生有一子后突然病亡，邻居张老头的女儿被迫改嫁。真是躲了战祸躲不了病灾，怕神就有鬼，天大的作弄。

战争是无情的，总是逼迫人们无奈的适从。为了支持抗美援朝战争，我们村所有本就非常贫困的乡亲，都曾捐献钱物，我们家就曾将家里最大的一棵国槐捐出。一提这些事乡亲们都会想起为抗美援朝捐飞机的梅兰芳常香玉，他们和全国人民一道，为国家赢得这场战争，做出了各自的贡献和牺牲。我们不能用今天的观点去评价当年的是是非非，更不能用和平时期的是非观去看待战争。没有当年基层组织近乎逼迫的动员，没有那些无奈“志愿”走上战场面对死神的人们，也许就没有今天的和平环境，国家就没有今天的体面和尊严。

英雄绝不是不怕死的人，英雄大多都是无奈的站立者。无论自愿的还是被迫的，无论战死的，还是生还的，无论拼死到底者，还是无奈被俘者，被宣传的还是被埋没的，他们都为赢得战争打造国威付出了牺牲，我们应该记住和尊重他们，永远怀念他们。2010-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