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隶属的那个生产队,就有这样一座,由两间北屋和五间西配房组合在一起的拐角形草屋建筑,它疑似一个“喂”字,不知是设计者有意为之,还是建造人的妙手偶得,反正这座不伦的建筑就这样不类的存在了。在“喂”字左边窄短的“口”里,是饲养员老尹的卧室,兼郑队长因长年的野外作业,早不习惯在室内办公的办公室。老尹自当上饲养员后,为让这个“口”里变得更加宽泛,就主动将自己那只挪动时,险些散架的破单床,移到了靠东墙的边角处,他是首个把床与办公桌分离,成功让办公桌独享了别样舒适和临窗明媚的人。老尹没有见好就收,而是继续对这个已见好的空间,进行潜力挖掘。这回他是从自己的床上铺盖下手:他以晚上晚摊,早上早卷的方式,凭空又多开发出一只廉价的长条凳来才止步。老尹知道这张办公桌的主人很少在这里办公,但他却充满期待,并坚持无论其主人来不来办公,每日都必须把这张办公桌擦拭得通体发亮。
右边的“畏”里虽然宽敞,因人兽的主观能动性有别,每至响午或傍晚时分,当全队的十二匹体健格壮的骡、马、驴、牛集体归巢时,一下子就把这个绝对的宽敝,变成了相对的挤卡。另外,北房设窗不设门,西配房设门不设窗,进出北房还须从西配房的门里绕入;然西配房里那么多单个生产,集体制造的闷骚气味,也须借道从北房的窗里导出,二者之间由是形成了这种既依赖又排斥的关系。一向活络的老尹,或为缓解那些闷骚气味的浓度,或为改善邻里间的互扰频次,就果敢地在北房与西配房的交接处,钉挂了一张由队里的十余条废旧破麻袋演变而来的门帘,值此,才让这对由来已久的矛盾稍稍缓和。设计这座建筑的人,明显存有“轻”口”重“畏”的意味。
住在口里本应主贵的老尹;却显得十分恭维;拴在“畏”里理该恭维的十二匹牲口,反变得异常的主贵。老尹跟这十几匹牲口,表面上是服侍与被服侍的主仆关系,但实际上却是敬畏与顺从的仆主关系。老尹审慎地把控,战兢地平衡着这个微妙关系。郑队长看似也在审慎这个关系,但他的审慎重心,却全部放在了他的这些尖端生产力的后臀是否丰腴;它们的贴身毛发是否顺滑,以及它们乌黑诡谲的眸子是否诡谲上……
老尹是第三个续任饲养员之职,且任期最长的人。他因在郑队长还不是队长时,与郑队长的反对派干了几架,待郑队长当选队长后,才让这个家有五个儿子的超支户,因预判正确,或正确的选边站队,破格担纲了饲养之职,但不久前的一件事又险些让老尹丢掉该职。那天晚饭时分,郑队长突然造访了,在此季早该向队里伸手的老尹家。郑队长惊见老尹的五个正在埋头聚餐的儿子碗里,出现了在此季绝大多数社员家早已绝迹,只有草屋里还有少量存货的红薯干时,郑队长的脸色骤然黑了下来。当郑队长又见老尹这五只虎儿的吃像,极像草屋的五匹骡马,眼前还幻化了这五匹儿子在田畎里,耕种犁耙的样子后,郑队长脸上的黢黑,才勉强降了两个色度。稍顿郑队长才将肚里的那团邪火幻化成了鼻腔共鸣。他不齿地“哼”了一声,便重重地甩门而去。时至次日后半夜,郑队长的前额上又长出一只眼来,他警觉地隐没在老尹家与草屋间的一处黑影里。
大概又过了多半年的样子,人们铁定的这辈子和下辈都不可能解体的生产队,哗的一下就解体了。生产队的十二匹骡马牛驴都被社员以竟价的方式,牵到了各家各户。队长也在这次竟价中,竟拍了那头他一直心仪的大青骡子。人们亢奋得像回到了土改那阵子。就在大家谁也无法抑制这种亢奋之际,没有分得队里一草一木的老尹家,竞破天荒地开回了一辆红得晃眼的铁骡子。人们围观它时的模样,就像光棍瞅看新娘时的那番眼谗。
略带忧伤的老郑也夹杂在这群看热闹的人堆里。虽然他已削官为民,但他多年历练的政治直觉和敏锐依然存在,他似乎从这部铁骡子身上,嗅到了一股由黑豆和红薯干合成的那股稔熟的马糞味。这群人中,只有他的眼神和脸色,才配被这股味道,激得忽黑忽红忽白忽绿。他好像又不齿地哼了一声,但这次他似乎没哼出什么鼻腔共哼来,好像这个“哼”字刚从喉管里闪现,就磕磕绊绊地往下蠕,蠕到底部时,却蠕成了被戏弄过后的那种愤慷:好你个狗日的!看我怎么收拾你这个扒灰头!雷历风行的老郑刚要付诸实施,恰被围观人群再度扬起的一股莫名笑声,猝然将他从梦魇中,拽回到这个他极不愿返归的现实。唉!大势一去兮,悔不该当初!隐藏至深乎,哼有何用?
【作者简介】:祁新辉,网名憩园,石家庄赵州人。读写伴行四十余年。人皆言写作快乐,我却谓之煎熬。虽无大作傍身,但屡有小文见报。行将天命之年时,方觉浅薄,始以《故园》为巢,拟给周边十里的人声物语涂字抹词。孰料,此讯被我飘零在外的篇目得悉,都踊跃作倦鸟投归状。遂天成这本不印有版、无页有码的陋书一本,强称著作。本书不想传承,只为让今生的事,能安好地活在后世,专供家人、邻里闲时把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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