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和杨贵老书记在一起）
一、修渠岁月
二舅离开我们已经整整十年了，他像一朵不起眼的浪花，早已淹没在历史的风尘之中，然而他的功绩却永远被历史铭记，时常在我的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二舅生于1937年，比我大了整整三轮，同属牛，奋蹄不息拓荒牛是他一生的真实写照。
修红旗渠伊始，二舅作为修渠主力，投入到战天斗地、重新安排林县河山的劳动中去，胆大心细心诚的他被选做了除险队员，把绳子捆在腰间，在悬崖间飞来荡去，一干就是十年。
——“贵仓，敢不敢下？”
——“敢，怎么不敢，不就是去除个石头吗？”这是除险队长任羊成和初到工地的二舅之间的对话。“行鹉崖、鬼门关，风卷白云上了天，禽鸟不敢站，猴子不敢攀”，一条绳子系山崖，百米麻绳垂山间，拴在腰间，荡在山中，手抓长棍，除去崖上活石，保证修渠安全。危险不说，常年累月下来，单是拴在腰间的长绳，已在身体上留下了一道道的伤痕，妗子看得触目惊心，看得满眼泪花，舅舅却说：“我们除险队员都是如此，不下苦功，怎么能除去危险？保证修渠的安全呀！”
——“贵仓，怕不怕死？”
——“不怕，有什么可怕的？怕就修不成渠了！”二舅应答着队长任羊成的问话。“除险队长任羊成，阎王爷那儿报了名。”每次除险，直等到双脚落地，才知道还真真实实的活在人间。他们冲锋在前，出险是常有的事情。一个姓白的青年，在除险的过程中，发生了险情，其状惨不忍睹。并肩作战的战友，相濡以沫的兄弟，眨眼间就阴阳相隔，舅舅心如刀绞、哽咽失声，但是第二天依旧奋战在工作岗位上。干革命就不能怕流血牺牲，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已经深深的镌刻在二舅的心上。
在飞来荡去的瞬间，为了排解苦闷的心情，他们相互呼喊为彼此加油，把除险工作称为“双脚腾云驾雾，双手飞沙走石！”这简直有了“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的味道了，当真是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天当被、地当床，野菜野果当干粮。”修渠正逢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除险队员们从事高强度高险度的工作，一天下来，饿的前胸贴着后背，眼冒金星，头晕目眩。二舅只能捋野菜、吃野果，胃疼、腿肿、口吐酸水是常有的事情。
工作上相互照料，生活中相濡以沫。二舅和除险队长任羊成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一次下工后，两人月下赶往劳模的老家——任村古城，临近村子，任老说：“贵仓兄弟，饿不饿？”
——“饿，能不饿吗？”
——“那，去那块地里拔几个萝卜！”
——“不，不能去，不能随便拔别人的东西！”
——“老弟，放心吧！那是我家的。”
两人拔了五个萝卜，还来不及用水冲洗，只手搓了一下就吃掉了两个。那个年代的人实在是太饿了！
（作者和任羊成在一起）
二、队长生涯
辛辛苦苦十载，一朝渠儿修成。二舅也由青涩的青年迈入了青壮年行列。因为修渠表现卓著，他被留在了渠上，成了一名护渠人。和凝聚自己血汗的红旗渠为伴，二舅每天都感到亲切和无比的自豪，这是一种责任，更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情感。
与此同时，二舅也成了三个孩子的父亲，家庭的开销与日俱增，生存的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看渠的工资已不足以维持家庭的开支。无可奈何之下，二舅选择了离开，壮士断腕，黯然神伤。
离开了红旗渠的二舅，背井离乡，投入到铁路建设的洪流之中。这一干就是三年，披星戴月，汗水和着泪水淌。吃着稀薄的饭食，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儿，多少次梦回红旗渠，多少次梦回家中小院，月明中天，银辉溶溶，映照着二舅微笑酣睡的面庞。
忘不了，离开在月明星稀的清晨，汽笛一声肠已断，千里悠悠亲情牵；忘不了，汤稀汤稀的单调伙食，照得见月亮，看得见影子；忘不了，思念妻儿情深义重，泪水喉咙咽肚里吞。
三年后，二舅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家乡。在乡亲们心中有着很高威望的二舅，凭借着踏实的劳动作风，诚实的品性德行，谦和的待人风格，被大家一致推选做了队长。
在二舅心里有一个最朴素的信念：要对得起队长这个称号，要对得起大家伙对他的信任，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当了队长的二舅，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推车推在最前头，锄地锄在最前面，割麦子割的最快，推粪推的最多。给贫困的东家一升米，给弱小的西家一袋豆子，帮瘦弱的段姓拉拉车子，帮做活儿慢的雷家赶赶活儿，这些成为了二舅的常态。
除险队员成了种庄稼的行家里手，铁路工人成了大家的领头雁。白天，田间地头，二舅领着大家在热火朝天地劳作；晚间，煤油灯下，二舅一丝不苟地记着公分。看着熟睡的妻儿，想想出门在外的艰苦，他的心里比蜜还甜。
一是一，二是二，二舅性格直爽，诚实待人。分劳动果实大家意见不一的时候，二舅一碗水端平，秉公执法，让大伙儿心服口服。却也难免让一些投机钻营者腹诽心谤，说三道四，在大队上造谣中伤，说二舅据为己有等没良心话语。二舅哈哈一笑，对着家人说：咱没偷没抢，没有往家里拿过一丁点儿东西，到什么时候，咱都不怕人家查，做人就要做的清清白白、堂堂正正。
二舅带领的队组，亩产量最高，老百姓分的东西最多，年年被大队评为优秀队组，他也一直被评为优秀工作者。
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金奖银奖不如老百姓的夸奖，你把老百姓放在心上，老百姓就把你捧在手上。二舅就是这样，修红旗渠，他把渠放在心里，成为优秀的除险队员；当队长，他把乡亲们放在心上，成为最优秀的生产队管理者。
（作者和任羊成在一起）
三、采石时光
石头一样的性格，石头一样的坚毅，二舅一生，注定和石头有不解之缘。十一届三中全会一声春雷，一个时髦的名词“承包”走在大街小巷，走进人们的心中。响应时代的号召，二舅承包下了离家不远的西山，开始了近二十年开发石头的营生。“相看两不厌，只有石与山。”背靠巍巍大山，不远处是红旗渠三干渠。劳作时，清风徐来，山花烂漫，野草青青；劳累时，仰望白云悠悠，俯瞰处，一渠碧水在望，那目光就多了几分亲切，那眼眸就多了几分温情。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待我应如是。”石头在二舅的眼里，仿佛是有灵魂的个体：硕大的山体在他的手里变得听话一般，被裁成大的、小的、长的、短的，方的、圆的，规规矩矩，巧夺天工。不用费什么心思，少了弯弯绕，直来直去，不反抗不辩解，逆来顺受，和二舅的脾气如出一辙。
西山脚下，石块摞成了堆，汽车排起了队，远近建房者纷至沓来，这里成了石材市场。中意的石材，公平的价格，不坑人，不拐人，大家乘兴而来，满意而归。久而久之，燕科的石材就成为了一种品牌，成为了大家盖房的首选之物，“燕科雷”成了诚实守信的代名词。
十多年下来，山坡被起下去一大截儿，苍山变成了青山，舅舅成了新时代的愚公。“打虎还是亲弟兄，上阵还是父子兵”，舅家的两个哥哥也参加到这个行列中来，出自己的力，流自己的汗，日子过得踏实自在。
有了巧夺天工的石匠本领，二舅帮三舅家扎石头地基，帮我家垒石头墙，帮大姨家起石头，凡是能帮得上忙的，二舅都竭尽所能。多少年过去了，老宅成了“活化石”，但那一面面墙壁，那一块块石头，承载着时代的记忆，镌刻着二舅的深情。
最喜欢过年的时候去二舅家，磕了头就能领到崭新的票子。二舅笑眯眯的，一再鼓励我们要好好学习，为家里争光。话语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注意力在那崭新的压岁钱上，只是并没有去深入思考发掘这票子的背后一锤一钻与土炮的故事。
还喜欢在唱大戏的时候去二舅家，好吃的好喝的，应有尽有，二舅一再要我们吃好吃饱，直把肚皮填的滚瓜溜圆。而后，到戏台下胡窜乱跑，用二舅给我们的零花钱买些小玩具，惹得小伙伴们羡慕嫉妒恨。还有些愣不愣横不横的想“半路打劫”，可是我舅是劳模是英雄，说出来就把他们吓得逃之夭夭了。锣鼓一响，戏台下早有二舅为我们占好的位置，可玩疯的我们，早已把看戏丢到爪哇国去了。往往唱戏那几天，我就以二舅家为家，都有点乐不思家了。
（作者二舅居住的地方）
四、粮店日子
年纪大了的二舅，告别了山风呼啸的采石场，到镇上粮店干起了看门的营生。二舅就是这样，只要自己还能动还能跑，还能自食其力，就绝不连累孩儿们半分。
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朴实敦厚的老人，竟然是战天斗地日子里奋战在除险一线的英雄劳模。岁月静默，时光无声，直到红旗渠劳模任羊成到镇上作报告，才揭开了这石破天惊的秘密。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天气晴朗，惠风和畅。镇粮店错对面的镇剧院欢声雷动，出于好奇心，二舅走了进去，举目望去，主席台上赫然坐着他的大哥——除险队长、红旗渠劳模任羊成，二舅疾步走上前去，大声的呼唤着他的任大哥，任羊成回过头，相视的一瞬间，电石雷火勾起了恍若隔世的记忆，两个人热泪盈眶，激情相拥，二舅被拉到主席台上，把手话修渠，花甲忆青春。
二舅一下子成了镇上的名人，谁都知道了原来粮店的老人是和红旗渠劳模任羊成相媲美的“除险人”，是镌刻时代的英雄。可二舅就是二舅，就像是一块普普通通的山石，不露声息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往事仿佛已成为尘封的记忆。他的所作所为，只是在告诉世人，这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宠辱不惊、风轻云淡的老人。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回到镇上中心校工作，有了和二舅再次相处的机会。只要一有时间，我就去二舅那里“蹭饭”，我就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一次次地享受着二舅无微不至的照料，昨日重现，温馨再来，永远的收录在了时光机里。
一老一小，在这样一个时间空间，我们是最亲近的人。给二舅买一盒烟，送一些好吃的，袅袅的烟雾里，诱人的舌尖上，成就了我最好的孝敬方式。
二舅在七十多岁时，彻底告别了劳作生涯。冬日的暖阳里，夏日的阴凉处，高高的台阶上，老人的队伍里，有着二舅的身影，“何当共坐暖阳里，却话除险红旗渠”，滔滔的红旗渠水，有着说不完的话语，有着道不完的人生。
一个冬日大雪的午后，二舅到晒坪上扫雪，感染风寒，从此一病不起，身体日渐孱弱，虽辗转就诊，却难以抵挡病魔的侵袭。在2012年的金秋，那个硕果累累的日子，二舅的生命戛然而止，大地以二舅期望的姿态为他送行。
二舅的一生，平凡而又高大：无论是修渠岁月、队长生涯，还是采石场日子，穷其一生，都在为家人谋幸福，都在为大家做贡献，始终在用渺小的个体，书写着大大的“人”字。所用之处巧夺天工、丰硕伟岸，随后屏息凝神，收敛光华，甘愿做一块铺路石，就像那一块块普普通通的太行山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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