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后乱山开如花，这寺院就是山结的果。沟中的路十里长，这寺院就是长藤结出的瓜。那山中的寺，寺外的山，就成了村人及周围几十村落人的念想之地，牵着魂，扯着腿，时不时总得去走走。
深山里有地的人家不必说，有地在沟沿的也要去，有活便做做，没活便转转。醉翁之意到底是哪里也难说。倘有庙会或僧人法事，那更应着了欧阳修的描述，一路人不断，单个的，结伴的，走着的，歇着的，老的小的，认得的不认得的，见面都熟了。儿时的我去得更勤。春天去细雨中杏花下拾地骨敛。夏天去白云下山岭上拾羊粪。秋天去小溪边坐看满山黄花。冬天下雪也要去，从野兔踪迹里领略那苍凉、苍茫与沧桑。
村人喜欢进深山，半是物质半精神，一半为种地，一半为那寺院。一半做在地里，一半走在路上。走向深山的过程就是走向虚幻的过程，就是超尘出俗过滤升级的过程。“山”“人”为“仙”，一进这深山，人就罩了仙气，离柴米油盐越远，离仙气越近。俗气渐淡，仙气渐浓。时间也有远方，从这角度说有两个远方，一是很久的过去，一是很久的将来。瞻前顾后，左顾右盼，左顾是回想从前，右盼是展望以后。“工夫都花在路上了。”埋怨的话透出禅意诗味。西天取经，都走在路上了，过程也是美。享受过程，缓解疲劳，走路如读书。离家十里是诗境，远离厨房成诗人。农民不多唱歌，进入深山野沟人人想吼几声。有人问唐僧师徒取经路上除了打妖怪还干什么？答曰：打完妖怪就唱歌。
这寺院所处位置极佳。四围无数山，如波翻浪卷，如百鸟翩翩，如千帆聚集，这山沟位于正中。主体呈“几”形，顶点北峰叫眠狮峰，名字已够威猛。这寺院是“几”字的最居中部位，加起来就是一个“凡”字形结构。坐北朝南，端端正正。三进院落，开阔轩敞，肃穆幽静。更成气候的是古来千年就有专职僧人，香火自然不断。看碑记，僧众多时有数十人，还不包括游方僧人及为寺院种地的村民。
这里能吟诗，但不适宜唱歌了。歌声不入寺，到此人自知。这是需要静的地方，也是生产静的地方。有没有藏经存书另当别论，仅仅是这幽僻清静，就胜过多少文字话语说教。为什么会有禅诗？就是人与环境面面相觑，从动入静，从静入动，这之间走多少来回，就悟出些道理，并以最佳形式表达出来。
有山无水不精神。离寺院里许一口好清泉，终年不断，嘈嘈切切，滴滴叭叭，与小和尚敲木鱼念经正同一节拍。这山泉就是山的眼，俗语说泉眼，真说对了。光是这口山泉，就有半部寺院史。它流淌着水，也流淌着历史，流淌着诗歌，思想，哲学。
这里物化了很多精神层面的东西。人工做造的石头能说话，碑碣不少。天然的石头也能说话。时代久了，文化浸润所致，不少山石都有了点人形。来多了，都知道围绕着它的许多典故，植根于它的许多传说，一说就是一本书。所有的东西都有灵气。一簇山峰，一个山洞，一汪溪水，一棵古树，一间小屋，一尊塑像，都载着历史。来此之人，都是阅读者，也是创作者。前边的人读山读寺读诗文，读出一眼泪几首诗，后边的人也把他们当历史读了去。
哲学家说，贫瘠与空旷之处往往盛产精神。寺院地下也埋藏着丰富的历史与忧伤的传说。这寺的由来，它异于其他寺院的独特讲究，也在地下埋藏着。为什么这寺有暮鼓没有晨钟？为什么辉煌庙宇群中保留一所小庵室？问号多了开成了花，疑问也是学问。近年在泉下地里动工，无意挖出一些石灰，不知何年何月何人埋的，已经结块，最大的有几百斤，如一头牛卧着。人们把已有信息组合加工，明白了此地当年曾经发生过许多事情。想起这山泉往上还有好多地块，还有两口水井，井口都磨得光洁。这么高的地方打井干什么？人们就明白，这寺院原来在极高的地方。地下这么多石灰，应是宋时最初建寺施工所剩，埋藏以利以后使用的。哪里想到这原建寺院竟被山洪冲了个稀里哗啦。
推测北宋年间，这古寺初建之时，肯定有过激烈的利益冲突。要不然不会放着平坦空旷地盘不用，去那离山崖不远处选址。后来如何重新选址也不知经过多少谈判斡旋，最终得以去最佳部位换址起建。这是山沟中面积最大的一块，十多亩上下罢。有人推断，一定时期会有某位大人物出现，凭其影响努力达到这种最理想结局。直到最近年代，这满沟的地与坡都是寺产，还幅射周边附近。
我记事起护林种地的成了本村社员，村人也戏称他们和尚。一个是我的本家伯父，山一样的笑容。另一个是姓路的老者，水一样的性格。你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一边讲典故：金鸽不知何处去，采桑女子去又来。老僧觑破徒儿险，香炉灰尽蛇坠埃。祭钟贫儿埋桑下，泉下杏花春自开。这次说了下次还说，奇怪的是永远乐于倾听。
一个学者对我讲，宗教是安放心灵的龛笼。没有上帝也要造一个出来，没有这种形式也会有其他形式，人总得找 个地方放置灵魂，抚慰自我。至于它的本来意义倒在其次。正因如此，我村在老家长大后来出去了的人，都对这寺院念念不忘，一旦回来是必要进去的。这里有他们的半部青春一本书。
雨打高楼，雁行梦后，人在远州。家乡有深山，深山藏古寺，山名狮泉山，寺名圆通寺。别来经年，故乡的山沟啊，何时更重游？
2022年6月27日于北京
【作者简介】：郭成林，资深语文教研员。性憨直，人爽快，文笔老辣，常有佳作发表于报刊、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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