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杨赋立】

怀念父亲之家道

四十多年前，父亲曾给我读过儿童诗。童年里的诗意滋养，让我的心灵如同插上了自由的翅膀。

那时候，我上小学。父亲在一百多里外的省城上班，他回来的时间短，间隔长。从生下来，我就对“爸爸”没什么印象。

“见面也不叫爸爸！”父亲骑着加重飞鸽自行车回来，见孩子没有回应，大概有些不满。我很乐意给他擦自行车，但嘴没那么容易开。那个时代路况差，车子真脏。我闷着头，手持旧布条，擦大梁、车把、车轱辘、辐条，上下折腾，直到满头汗。大拇指上下按车铃玩，“叮铃铃……叮铃铃”，铃声充满小院。

父亲有一年趁探亲假，给我做了个写字台。他17岁离家去工厂当学徒，是个巧手，八级工。我们俩一起锯木头、刨木块、凿眼，干着干着，逐渐对父亲不那么生分了。

“爸……”有一天我终于开口了，心里仍别别扭扭，不过，父亲却异常高兴。以后叫着叫着，也就慢慢习惯了。

爸爸回家，总会买好吃的，猪蹄、下水什么的，都是他的下酒好菜。若赶上节日，他会让我们朗诵唐诗。吃着、喝着、看着、听着，父亲的脸就泛起红晕，眼睛里闪着亮光。

“不错不错，朗读的时候带出感情，语调有起伏，这样抑扬……顿挫！”他会边示范边教导。

父亲小时候听他外婆读过一首唐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父亲给我朗诵这首诗，就联结了家庭的四代人。他的声音刚劲有力，悦耳动听。

有一天，父亲拿着一张报纸，兴冲冲给我读了一首现代诗。父亲那时候正着迷于儿童文学写作，大有童心童趣。石家庄广播电台还广播过他，称他“为孩子们生产精神食粮的人”。人一旦被鼓励，意识会悄悄变化。

他读的这首诗题目很特别，叫《你别问，这是为什么》。

“早晨，妈妈给我两块蛋糕，

我悄悄留下了一个。

你别问，这是为什么？”

诗一开始果然吊胃口。父亲一上来，就投入了十足的感情。父亲的妈妈，就是我奶奶，有文艺范儿，民国年间在电影制片厂工作过，年青时长得象影星似的。不过，她后来在抗战中从军了。在家史的询问中，父亲常常神情凝重。

“中午，爸爸给我穿上棉衣，

我一定不把它弄破。

你别问，这是为什么？”

父亲的童年在成都度过，自言“不堪回首”。母亲嫁给他，指望能从农村出来，谁知十多年过去，仍旧毫无指望。我感觉，父亲在读诗时，一定在珍重地回味着什么。

“下午，哥哥给我一盒歌片，

我选出了最美丽的一页。

你别问，这是为什么？”

每当读到“你别问，这是为什么？”父亲就好像在用力倾诉，在回答一切质疑，同时又深怀渴望，渴望着奇迹。父亲有三个妹妹，人生际遇各有坎坷。我们住的是土坯房，家舍穷酸，却散发着诗艺的雅兴。

“晚上，我把它们放在床头边，

让梦儿赶快飞出我的被窝。

你别问，这是为什么？”

父亲完全陶醉在他的朗读中，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劳苦愁烦，他把希望寄托在孩子们身上。在暗淡的时代，文学梦带给他安慰，如同信仰一般。作品不断发表，也给了他身份提升的感觉。在精神殿堂里劳力，不甘心尘世的禁锢，父亲的心多想飞啊！驰骋在另一个世界里……

“我要把蛋糕送给她吃，

把棉衣给她挡风雪，

在一块唱那美丽的歌。

你想知道她是谁吗？

那你去问一问安徒生爷爷……

她就是卖火柴的那位小姐姐。”

难得这首诗的作者年仅九岁，就流露出对别人的关怀和爱意。父母那一代，还不习惯对孩子说“我爱你”之类的话。父亲给我的《安徒生童话》等书，常常暗示着深厚的情感。他为什么要给我这些诗书呢？也许是兴之所至，也许是他被感动，也许是要继续传承家庭的诗教。

后来我才知道，《你别问，这是为什么》是曾获得过国际大奖的儿童诗。它借一个纯真的孩子之口传达了世人的心声:我们要彼此相爱！那时，我也终于明白了父亲的心:我们也要彼此相爱！

小时候，父亲喜欢举我。这个动作由下往上，在空中稍停，仰望，仿佛在向神献祭。我总觉得，在那一年的朗读中，一股温暖的气息注入到我生命中，它潜伏在记忆的某个角落，从未消失。

谨以此文纪念父亲去世四周年！

【作者简介】：杨赋立，70后，喜爱文学。为先人续命，为圣德立言，为天道运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