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郭成林

网友发来她唱的歌，我于是很认真地去听。歌儿是歌唱同学情谊的，亲切感油然而生。第二段开头一唱，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流了个满脸。那两句是，“一张毕业证，从此各西东”，我一听就哭了。这歌第一次听，还以为是她自创的，去网上查原来有，就叫《同学歌》。

想到我中学毕业时的情境，的确是伤感。那几天校园显得反常的寂静，我们的话都少了，说话声都轻了，弥漫着依依惜别温情脉脉的气息。越是接近离校时刻，越是显出与周围的一切十分留恋，三分陌生，似乎得重新认识，因为马上都要成为“曾经”。去那走过千百遍的偏僻小路上走走，在小池边的柳树下伫立久久，看那挂在枝条上的知了壳，在风中晃悠，仿佛也知道分别时刻到了，在向我们招手。看那小池里袅娜的荷花，明年此时再来看，已是谢家池塘了。去炊事员老王那里扯几句，没话找话说。曾经拌过嘴，到这时一笔勾销。各科老师这些天尽量少出头，不来教室露面。只有班主任来得勤，嘱咐办理相关事项。终于到了走出教室的那一刻，我们都低着头，眼里噙着泪水，不敢扭头再看一眼。终于到了公路上，分手那一刻到了，什么话都不说了，就那么一挥手，各走各的，三年的耳鬓厮磨，朝夕相处，日日咫尺，从此天涯，走向远方和天边。李白诗云：“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描述的就这么一种景与情。能叫李白如此低沉，也只能在与知己挥别那一时刻了。他那么潇洒达观的人，还会愁肠百结怅惘不已，何况我们？

人生无奈太匆匆，几番寒来暑往媳妇熬成婆，眨眼又到了我送别学生时刻了。想到了我的学生毕业离校时的情境。女孩子太重感情，早几天就红了眼，最后那一天更是抹不断的泪。我在讲台上不免再唠叨几句，她们都不抬头，眼泪打湿了桌面。男孩子逼自己整出点男子汉气概来，其实也不行，最后离开教室，都是低头不语。真是一步一回头步步千斤重啊。一出校门，从此他们就是学校的客人了。尽管校长老师在会议上一再表示，“这里永远是你们的家，欢迎你们随时回来”，但谁都听得出，这已经是客气话了。只有在不客气地教训你时，你才是他的亲人。一旦都跟你客气起来，你也就离客人不远了。谁还会“随时回来”呢？江淹在名作《别赋》中写到，“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劈头就这么痛断肝肠一句，都是有深刻感触才写得出的。

学生走完了，用自行车推着铺盖和书箱的最后几个身影都消失了。我们几个老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站到门口，把学生送出门，挥手时眼睛都是红红的。他们她们一个个低头走出，不敢扭头。回到教室，已是空空荡荡，只剩课桌，墙上的励志口号，没擦净的黑板上，还有模糊的字迹。那空旷的一片课桌，我们还能准确指认谁的座位。但他们走了，都走了，而且不会再回来了。他们不再气我们了，不会再为鸡毛蒜皮打官司告状了，所有的音容笑貌都从今淡化，并将逐渐消逝。几个班主任都在教室里迟迟不出来。我明白，大家都在凝视什么铭刻什么沉思什么。终于有隔壁锁门的声音，我也锁上门出来，又都到了院子里。音容犹在，人去室空，怎不叫人伤感万分？我们面面相觑，在院子里站立好一阵，一句话也不说，想不出说什么。似乎什么话都想说却又都不必说。人，在集体沉默时偏偏是有最多的话想说的。就这样默默无语地站着，王老师干脆坐回已经他教室门外的石墩子，点上一支烟，我们就看他悠悠地吸烟，看那袅袅的烟上升，最终化为晴空中一缕云。终于他吸完了，站起来，低了头，摆了摆手，说了一句话，

“走吧！”

后来一直觉得他那话意味深长。首先是说给我们几位同事听，招呼我们一起去财务室交钥匙，听候清点公物。也是代表我们说给毕业学生听的。学生总要结束学业走向社会，这以后的路他们就得自己走，王老师用这方式向学生们表达良好祝愿。类似父母把出门闯荡的儿子送到村口，最后老父亲摆一摆手，毅然决然说出这么一句：

“走吧！”

这一句就止住了母亲的唠叨叮咛和泪水，送儿子踏上征程。这一句就在过去与未来间划出一条沟，从此后就是山高水长。

每一届学生都可能叫我们着急生气，然而到他们要走时，我们当老师的又会像母亲对不太争气的儿女一样，恨之弥深爱之弥深，恨多深便爱多深。王老师这话最后还是说给全体同事的。一届学生是三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眼一挤又过去了。我们能送几届学生几个三年？

“走吧！”两个字重千钧，又如一柄剑，拉出一道沟。是的，到了该走的时候，不要伤感，不要留恋，不要再藕断丝连，不要一步三回头。应该有一种凭割断愁思恨缕的坚定。人，生在曾经里，活在现实中，历史再好也回不去。然而说到天边，再从天边说回来，这种师生告别虽然苦，但苦中有甜有乐，因此也更有回味意义。人生苦短，更难消几度挥别，谁能忘记那学子毕业离校时的一幕幕呢？

现在的“吧”颇多。有“唱吧”，“读吧”，“乐吧”，我想不妨开些“走吧”，发人深省，引人深思，诗和远方，很有意味。

              2019、12、22

【作者简介】：郭成林，资深语文教研员。性憨直，人爽快，文笔老辣，常有佳作发表于报刊、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