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腊月，共同话题就是过年回不回。 腊月十五，电梯里碰到甘肃邻居，满脸负能量。不等问她，倒主动发泄开了，说：“还回什么？硬是没买到票。本就不想回，可算合适了他们了。”我们安慰她，也就几天的事，眨眼就得回来。她仍然愤愤不已：“过年不回家，这过的算什么年？”
其实我在想，她儿子十有八九是用抢不到票来搪塞她。现在儿子骗老子的事很普遍。想想也好笑，我安慰她的话，刚刚被人家说过了。就这样循环安慰，用的话大同小异。
过年就得回家，回家才叫过年，天经地义，基本原则。回家就是临时中心，就是家国大事政治任务。回去就是硬道理，过年就是过团圆。与什么团圆？与家人，与老院老村老乡亲，与老街老树老田园，与老风俗老讲究老活动，所有的老元素尽可能集结了，自然也不排除新气象新风貌，加在一起就是团圆就是年。年尽月尽，再大的事也没有这事大：回家！多少人在心里呐喊：回家！人人脸上刻出这两个字，回家！你有千山万水，我有千方百计。有志者事竟成。去年长假前一天夜，小区里十几栋楼，亮着的灯寥若晨星，说明都回去了。不要听说起来都在北京，京腔京调的，其实根子都在农村。 人未走，梦先行，梦里早就到家中。到那个最偏僻的小村口下了车，走进那个旧门楼，小院子，撒娇般大喊一声“娘，我回来了！”从屋里走出那个老妇人，叉开半举着沾满面粉的两手，就是娘！叫出一声娘，就意味着旅途的结束 ，回家的工程竣工。
据说外国人初来乍到，见车站里挤那么多人，不知道都是去做啥的。他们不知道这是回家过年，不知道中国有个极其神圣的事叫春运。明白真相以后又欧式的摊开两手耸动两肩，说，不就那么几天吗，有什么必要那么挤？为什么不能错开回去？你要给他们讲这行为的意义，这举国之劳举国之力才得以完成之事的意义，无异于对牛弹琴，他不懂。国内也有专家建议，为缓解运输压力，干脆把这年错开过。大家听来干脆就是开玩笑。这种神圣的风俗约定，正是中华文化的表现方式。这表面看匪夷所思的行为，这纯粹的自作自受的人造困难，后面是无限大的正能量。这种民族的短暂大迁徙举世无双举世瞩目。这是一幕壮剧，一首长诗，一部巨著，感天动地可歌可泣。
大团圆是中华民族传统心理，其最集中最典型的表现又在回家过年，是审美心理的具象化。为了这大团圆，这短暂团聚，甚至是片刻聚集，多少人克服重重困难，千难万险，立体行走，天空水中陆地，飞机汽车轮船，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最后还有两条腿，搭得上什么就是什么。有一个大学生，步行几百里回到家乡。有报道，某某人在大年三十晚上才到家。就为了那一时刻，哪怕只有一天只有最后一小时。这是最大的仪式感，没有任何民族能找到比这更庄重的全民族共同行为。这种向心力凝聚力，正是中华民族最大的力量源泉。
辞典中专设一个词条，“年事”，与国事家事农事一样平起平坐，可见慎重其事。“忙年”，是我家乡的一句俗话。顾名思义，过年就是过“忙”，找忙，制造忙，过年就是愉快的折腾。小题大做，简单的事复杂化，平常的事仪式化，形式后边都有内容。民谣像一个老爷爷，歌歌溜溜地管着你，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还得乐嗬嗬地去做。从腊月二十三开始，天天有事，一件接一件，具体到每一天做什么，全民倒计时，大人小孩念念有词。有人说一句不无偏激的话，城中无年。要找年味还是回家。现在人人在寻找年味，其实一是太闲，年货一类通通不用准备，自有机器替你做，人无所事事了，简直多余了。二是没有了期盼，从物质到精神都不需要等待了。没有等待就没有兑现后的愉悦。我们小时候盼过年，是想吃好的，单说这一项，现在每天都是过年。以前过年是想瞧唱看戏，现在一按电视什么都出来，自有人在替你欢喜替你愁。所以，说一句有点作孽的话，要制造等待，创造不满足。而这一切，我那发达水平还差一点的老家农村还能多少找到一些。为了找空白，你就回家吧！
说来也怪。现在人似乎越来越闲适舒服了，却活得越来越累了。一睁眼醒来，总有一个目标在前边，你得赶紧去追。才搬进新屋，马上有需要填补的内容列入日程。得陇望蜀，水涨船高，永远没有满足。吃穿住行越来越好，幸福感越来越低。还是老人说的对，人没足了。人是需要抚慰休息的。这些故乡都能给你。过年就是一种全民族大休整大释放。给你抚平伤痛，洗涤征尘，给你新的生机和弹性。故乡永远是宽厚的，他嗬嗬笑着欢迎你回来，挣钱不挣钱，回来过个年。挣钱多和少，回家来就好。他接纳你，削弱你的不知足，抚慰你的疲劳，使你获得休憩与恢复。你有天大本事地大能耐，回到家乡还是小孩子。你才进家院喊一声娘，有撒娇意味在里边，你去故乡的山沟里同样这么喊一声，自觉够豪壮够英雄，细品一下也有撒娇在其中。老子有言，“复归于婴儿”，是人生最高境界。故乡是你的襁褓，胎记，你脱不开她的影响，拂不掉她给你屁股打上的烙印。
回家，平实直白，一听就懂，似乎没有什么深层意义。最近看到一句话，“回不去的是家乡，到不了的是远方。”这话说得好！是啊，挤挤扛扛回家的人，到底回成了没有，恐怕还不好说，回家一词，含义丰富，深可玩味。它最浅显又最深刻，最具体又最抽象，最物质又最精神。原来，我们魂牵梦萦的回家，并不只限于那个小家小院，还大有意趣在后边。那山之梁河之洲，那云中树坡脚牛，那角角落落，坎坎沟沟，都能寻觅到我们放置的乡愁。去那里寻觅童年的冒险，青年的叛逆，伙伴的仓储，顾盼的温柔。雁翅下的壮志，野菊边的清傲，小学堂的书声，大桥上的狂讴。黑槐树上的鸟窝还在，梁上的燕子才走，街角的石井栏依旧。那曾经为之羞愧的乡音，重回故里再听，竟然是世上最好听的仙乐。那么生动，穷形尽相，入木三分，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取代。那民歌民谣，那传说故事，那俚曲俗话，曾经是你的精神文化营养，而今听来更是声声入耳。字字心头。这都是我们的家，文化心理的家。这也是家，甚至是属于单独一己的小家。尽管完全回去已不可能，但往回走多远算多远。现在说初心，某种意义上是回归原点，也是回家。常回家看看，也有这精神之家在里边。
在回家大合唱中，总有一些人不能回。甚至为了大多数人的能回去，自己恰恰不能回去。为了大众的目的，自己就必须当手段。那把最后一班旅客送回家的客车司机，他肯定不能回家了。更不说边疆哨所的战士，风雪中他们屹然挺立，如山如松。小区门口站岗的保安小伙子，我问他怎么过年，腼腆一笑， 说就在这里吧。我说好，我也不能回去的，咱们一起过年。这就是咱们家。
2019.1.25
【作者简介】：郭成林，资深语文教研员。性憨直，人爽快，文笔老辣，常有佳作发表于报刊、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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