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下雪啦！我分明听到了千里外的欢呼声。朋友发的照片视频蜂拥而至，节日一般喜兴。其时恰好读到一篇文章，《一下雪，西安就成了长安》，题好文一半，光这题目就够了。一样的降水，下雨与下雪，人的反应大不一样，差异为什么这么大呢？
北京人也盼雪。街边一老者仰面观天，人问掉馅饼了吧？他说在看会不会下雪。天公天公，大公道在天，难道天也不公了？转圆圈下，偏偏撂下这一块。一个说天不敢下，够拥堵了，雪来就是添堵。独不见，往年冬天，雪花才落，除雪队伍已整装待发？我于是想，都市人盼雪是叶公好龙。下雪不下于城市又有什么意义呢？又不种庄稼。倘若根据无雪不成冬的老观念，那就象征性落几片罢了，不必太认真。所以，罗隐若在，会把那有名的诗作点修改：“尽道丰年瑞，丰年瑞如何？长安车堵甚，为瑞不宜多。”
所以，雪是属于农村的。天公高瞻远瞩，从此集中使用水资源，按需分配，城里人不必盼望下雪了。想看雪，就去城外边吧。
一场雪，把人都下回了童年。正下雪时，最是安静。雪才落，大人小孩都欢呼，随即失声，一如大年初一起五更的神圣时刻。看空中不停撒下圣洁的恩物来，时而如粉时而如丝如花如珠。天女散花，说的就是下雪。雪落到戏楼顶，柏树上；落到井台上，小桥头。房檐下飞出几只麻雀，唧唧叫着，与小孩子玩鬼脸，去雪纸上写“个”字，“个个……”，又像是画竹叶。
下雪天上学，一定提火罐子，装满锯末谷糠，底下有火底子。前半晌，教室窗户都冒烟。突然一声脆响，是埋在里边失踪了的玉米豆崩了花，立马把纪律炸个粉碎，老师的眼睛惊成乒乓球。每个孩子都得在雪地里打滚摔跤，堆雪人，打雪仗。铲出的雪壕不走，偏要去没膝盖的雪里趟。不滚一身雪，无颜见爹娘。突然在村头看到一片野兔蹄印，立刻按图索骥，跟踪觅迹到野外，一脚深一脚浅，找它，追它，捉它。后来知道，野兔聪明过人，若没有经验，从蹄印根本辨不出是来路还是去路，难免南辕北辙。不过，明知是徒劳，也乐得徒劳。行动就是一切，过程重于结果，这道理小孩子实践得好。
一场雪把农村下回了当年。那时候，冬天与下雪是一个概念。雪来得密，一场没化又来一场，秀才用四个字，接踵而来。农民用一个字，叫“捂”。“ 冬天雪捂三层被，来年人枕馒头睡”，此之谓也。老天爷放假，想干活也不能，庄稼汉头快“睡扁”时，就聚堆攒伙，说三国，玄西游，说唐说岳，包公案刘公案施公案，外加侃大山喷大气吹牛皮。脚地当中放“火箱”，将玉米骨头垒成井字形塔架，也像七级浮屠，取暖。伙者，火也。有火就能拢着人聚了众，靠的就是这烟火，也叫人间烟火。中国传统文化中，有水与火两大支脉。水主散，火主聚。水来了人都跑开，火有了人都凑近去。凡是与火有关的词语，反映的都是这行为。烽烟点燃时，不是叫大家赶紧逃命，是叫准备战斗。现在，这最普通的一家农民，聚集而来的邻居相好们，就在这“火箱”边围拢了，以最普通的行为，下意识的行为，复制祖宗的当年。
那井字型塔架搭好，接下来就是点燃，享受那温暖与过程，并且添加许多附加值在里边。用软柴，也叫瓤柴，引着火，先是烟滚滚，嗽声声，自嘲说在熏獾。后是火熊熊，热腾腾，都往后闪身子，花开般往后绽。后是炭红红，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重新靠拢来。最后灰融融，明火变暗火，温热持续成半天。这时就头拱头肩擦肩了。滚热的灰里放红薯，煨着，有的是工夫，不怕它不熟。生的烤熟，面色如生；熟的焐得半透明，焦黄流油。火中取栗般飞速摄出，地上一扳，手去嘴边噗噗吹。待温度适宜，吃之。你一块我一块，连皮带肉，细嚼慢咽，品尝玩味，虽山珍海味龙肝凤脑不及也。当其时也，博闻强识的人口吐莲花天南海北，农民中那些演说家都在这场合中成长。其余的人或听或睡，且听且睡。一个字，美；两个字，舒坦；三个字，真得劲。
雪片飞来当诗笺。雪把所有的人都下成了诗人。雪，首先是物质的，同时又是精神文化的。其他降水现象，没有一种像雪这样，被人赋予这么丰富的非本质意义。厚厚的雪把一切都捂得严严实实，一望无垠，一平如镜，抹去了很多不平，给人以第一幸福感：平等。虽然部分是虚假现象，但仍然给人以安慰。人，有时候需要假相。下雪天，农民心境最好，不由自主地雅起来。雪如其人，在塑造人，定格人，心平气和的，温润雅洁的，文质彬彬的。同时，最本分的农民，面对这雪也浪漫起来。眼前有景道不得，真想说点什么，那就用粗话夸奖歌唱这雪。农民说好话，有时候是用粗话来说，骂着说。读过点书的，从诗人们那里借用几句，一会儿“雪花大如席”，一会儿“雪花大如手”，“千树万树梨花开”。真想为雪写点诗，无奈好话好诗都叫古人说完了写完了。鲁迅说，诗歌到唐朝就写完了。真可恼。
雪是诗歌家族中的大哥大。风花雪月，没有了雪，中国古代诗歌还写什么？雪，这一景观，这一诗题，在诗词中占据了极大篇幅，半壁江山。无雪不成诗。不写雪的诗人不是好诗人。雪这个话题意象，对所有作家来说，是一座绕不过的大山。雪在四大名著中出没，与雪有关的不知凡几。雪落在草料场里林冲的花枪酒壶上，落在三顾茅庐的刘关张三兄弟衣帽上，落在唐僧师徒的行李担上，落在贾宝玉林黛玉的斗篷上。有雪的介入，才能有灿烂诗文的灵动温润。雪，对于中国文化文学，居功至伟。
雪，从古至今一直下过来。不能在我们这一代眼里断绝。眼前，我就见多个平台网络，动员以雪为题写文章。北京的诗社没见有此类通知，触景才能生情，这里没下雪，诗人触不了景也生不出情，罢了。
不知道雪下不下算不算环境的一个指标。这几年国家治理环境，修复生态，取得了巨大成就，祝愿有更大进展。或许有一天，燕山雪花大如席，就又来了。幽燕的人民，准备欢呼吧！
2019、1、11
【作者简介】：郭成林，资深语文教研员。性憨直，人爽快，文笔老辣，常有佳作发表于报刊、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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