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狗 （二）
苍狗是一条狗。
老家村后两山夹一峡，一条深沟，深不可测。从沟口走上里把地，白云生处有人家，叫做“后沟”。村东北角，坡脚牛羊路一侧，有山神庙，具体而微。没有土地庙，自然村地少，大村已有，小村便不设，防止机构重复。山神庙，大村是又没有的。庙后几棵老柏树，和北墙根的老人一样，虬枝四逸，骨突拐牾，青筋暴露，然精神矍铄，骨格清奇。
在我记忆中，山神庙一角，永远卧一只十分巨大的苍狗。有说是后来才苍了毛的，所谓苍老，两鬓苍苍，白发苍苍。有说打小就是，生来如此。这条狗特殊。一是不出勤，羊群出坡回圈都从它身边过，两条青年狗跑前跑后维持秩序，它视若无睹。二是从不睁眼看人，不单单是目中无人，是上岁数了，“廉颇老矣”。三是待遇优厚，饮食特殊。每天按时送饭，——大人小孩，没人说是送“食儿”，像对猪们那样；都自觉地说是送饭，像对在地干活的爷爷一样——它的食盆总洗刷干净。曾有青皮后生看到，冒出一句：“啥物件，恁敬奉着？”立刻引来一片怒哼，再不敢妄加评论。我曾在它身边久久伫立，终见它的眼错开一条缝，与我对视一刻，作点头状，旋即闭上。那是一双疲劳而浑浊的眼，却不无睿智和深邃，是古希腊智者与思想家的气度。就那么一眼，它就记住了你，你也记住了它。我甚至听到了它的叹息。
这么一条狗，得到这样的敬重，因为它饱经沧桑德高望重，它战功卓著劳苦功高。
听人说，它曾经单身独骑与狼有过恶战。它连皮带肉从狼身上撕下一块，可惜被钢针般的狼毛扎入舌头，半截搭拉在外，收不回去了。它的英名不胫而走，一定范围内无人不知无狼不晓。它也从此伤疾终老。
宿岭，是一种放牧方式，还可能是传统游牧生活的不自觉复归。夏天雨多，羊圈潮湿，羊最易烂蹄子，还传染，一损俱损。这就得夜宿山岭，一直到雨季过去。还有这做法的延伸，赶着羊跋山涉水，到更远的太行山上去，也称“上山”，是宿岭的更高形式。一去百十里，三月不还家。七零八落毡，五颜六色花。狗们倾巢出动，能走都得去，不想宿岭上西山的狗不是好狗。才长到小板凳大小的小狗也带上，上阵锻炼见世面。狗多势众，天天入夜叫一阵，像契诃夫所说，“大狗叫，小狗也叫”，声音也是战斗力，先声夺狼。狼们在阴暗的角落都看到了，做事就得慎重掂量一下。
苍狗不太合群入伙，它独当一面。单打独斗，狼不被它看在眼里。据牧羊人说，一个下午曾望见它在坂上与三只狼斗。据说这种有似于欧洲贵族绅士决斗的行为，也会有预约，通过一定形式，约定到某一天来个了断，一决雌雄，退却者从此淡出江湖。这里边的奥秘不知道有没有人破译出来。且说这一天决斗开始，狼们颇为绅士，不搞一窝蜂上，那不是好汉做派。但狼也狡诈，有总兵之才，一个个上，车轮战。然最后打个平手，各自收兵。曾有几夜，伏地酣睡的它，耳朵骤然竖起，天线一样转动着角度，突然箭一般射入黑暗中，一个时辰才从黑暗中钻出来。只见它呼哧直喘，嘴角有血，有人甚至猜测，它斗豹子去了。它渴，喝下很多的水，直到把干瘪的肚子撑圆。那时的它血气方刚，年轻力壮，正在经受考验，积攒阅历，谱写辉煌。
牧羊老人亲口对我说过一事。他指着山神庙左侧，两道坡脊中间是洼地，两边几棵柿树，梯田边有荆丛，这样就有一些阴影。这正是狼的藏身之地。某个月夜，阴影中它们窥伺良久，机会到了，同时跳出，一只担任佯攻，与苍狗缠斗，一只直取羊圈，实施其调狗离山、声东击西的策略。这苍狗看穿阴谋诡计，三两下把那狼打翻。它总是直拍狼腰，狼是铜头铁脚麻杆腰，被它那么一拍，不残即伤。这苍狗不恋战，直取另一只，狼只好取消计划，与那只重伤的狼相携相伴相扶将，跌跌撞撞，狼狈而逃。苍狗并不追击，穷寇勿追，它懂。
几场恶斗过来，西山的狼不再找这村羊的麻烦。前提是这苍狗必须出征，只要有它到场，有它一声吼，一句话，万事好说，狼们退避三舍。强者之间有时达成一种默契，互不侵犯，其间的最大砝码是力量平衡。这样一直到它老了，最后是把它抬了去。为它做了躺椅似的担架，像诸葛亮坐的那东西，半车半床的。神圣到最后，雕个像，画张相，写行字贴上，也管用。同样，有它在这山神庙前卧着，村后沟谷的狼就不来。前提是，每天黄昏它要在沟口坡脚，在这山神庙边，在这柏树下，仰天长啸三声。狼呢？心有灵犀一点通，不来骚扰，一晚风平浪静。牧羊人不起夜，羊们高枕无忧。
我们小时候，想一睹它雄姿英发已不能，想听它叫也难了。记忆中就那么一次，不知被什么触发，它竟然叫了三声。它昂然而立，远望那高高的长长的两道山岭，那浮现于云雾中的巍巍峰顶，那里有它的战场，它的青春，它的爱情，它的光荣。用“叫”字形容也太贬低了它,用“吠”字描述更大逆不道。它那是虎啸狮吼，伏卧的山岭正如它拖展开的腰身，那深深的沟谷成了它的共鸣腔，那一刻，它的吼声就是一切，其余所有都一时失色失声，都在倾听它的呼唤呐喊。其声苍茫苍凉沧桑，雄浑辽远洪荒。夜茫茫兮风萧萧兮，空旷之漫野山陬兮，壮士此去不复返兮。望彼西山兮，白石灿兮，思当年兮，泪下何潺潺兮。翻译成人话，就这么个意思。这声音，山鸣谷应，绵绵不绝。声与声之间间隔很长，前边那声完结，再来下一声。在山沟里滚动起伏，进出于山洼之间，串遍了，仿佛说什么话给它们听。最后成为一条声音的波流，去那最深处的山壁上撞了，又弹回来。有一种历史的穿透感和厚度，叫你想起盛唐高岑及二王边塞诗。那是气起丹田的歌唱，不是一般狗叫不过嘴片子出来的声音，至大是小儿唱歌。听村人说，也不知咋回事，它每天在这时刻叫三声，已经六七天了，而且少再吃喝。后来再也没听到过，遂成绝响。那一叫以后，它就不知哪里去了。村里人不说，外来人不问。用沉默当坟墓，把这谜语深藏起来。
【作者简介】：郭成林，资深语文教研员。性憨直，人爽快，文笔老辣，常有佳作发表于报刊、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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