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断南飞雁【郭成林】

（图片来自百度搜索）

又到大雁排空时。与朋友一起很自然地聊起大雁。

   

李校长向我讲了一件事，还强调不是杜撰的。若干年前，在那星光闪烁的乡村夜晚，童年的他闪烁着星光一样的眼，听本家爷爷讲述的。

 

这位爷爷年轻时在大同煤矿上班。有一次他的同事不知用什么手段逮住一只大雁。惊惶逃脱的雁群飞上天空迅速集结排队，其中一只却很快脱离了雁阵，先是低空盘旋，呼唤，之后就迅速定位，飞落这个院子，跟被囚禁的那一只隔窗相望。窗里那一只也从气死猫窗户伸出长长的脖子，二目对视。外边这只扇动翅膀，长脖子如绳，想拉里边那只出来。里边那只也努力套牢，扑扑腾腾，不用想毫无效果。之后只能二目相望，哀鸣不已。天天这样，里边的伸出脖子来，外边的伸进脖子去，交颈对话。这猎获者或许动了恻隐之心，没有捕捉这自蹈死地者，看一里一外的它们要干什么。这后来者并不惊惧躲避，从容地在外边守候，天天说点什么。对人给的食物，它们不理睬，不吃不喝。终于有一天，这日益瘦弱的两只大雁，隔窗纠结了长脖子，打成一个结，绾成一个扣，半挂半吊，一个死在了外边，一只死在了里边。

 

看李校长那诚恳，我哪里还敢怀疑！这真是惊天动地的一幕！这是多么哀婉的一段故事呢？动物之间竟会有这样深挚的情感，惊天地泣鬼神，甚至不亚于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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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在林州隐居过的金代诗人元好问，有名作《雁丘词》：

摸鱼儿·雁丘词

 

乙丑岁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旦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垒石为识，号曰“雁丘”。同行者多为赋诗，予亦有《雁丘词》。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我原以为这情节是元好问编造出来的。直到现在两相参照，看来他是有生活基础的。而且发现，我竟不经意地在第三句中多出一个字，背成了“直教人生死相许。”我也太人本位了，其实人中间有一部分也不太那么像人，或者说不比禽鸟高尚多少。始乱终弃的有多少？赌咒发誓而终于不认账者有多少？所谓禽兽不如也。

 

我才听到的这故事与元诗人的真实记录，简直就是姊妹篇。一个是只剩一己便投地而死，一个是舍生赴死，能远走高飞偏要回来，相伴最后一程，同生不得便共死。当其时也，你在窗里边，我在窗外边，我看着你的眼，你看着我的脸，面对面就在眼前，然而一窗隔开生死，咫尺就是天涯！泪眼相顾，这是何等的痛苦，这是何等的凄惨，又是何等的悲壮！罢罢罢，生不得与共，死总能相携，我们就这样纠结了，一起走向山的那一边！

 

想起来，我的性格结构中，最先占位成为重要元素的正是这大雁。大概是小学二年级时学一篇课文，“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一’字，一会儿排成个'人’字”。还配有插图，碧空中几粒大雁，仿佛能听到且走且鸣。那清冷的格调给我蒙上了极深的悲凉情调。后来到高中，跟着同桌学画画，竟不由自主地首先忆出了这画面，当时就被批评一通，说是太消极了。再后来读到《水浒》，那个忙于征伐的宋江，在剿灭王庆回师路上，在一个叫秋林渡的特殊地名处，对于大雁发过一通议论。在宋江口中，大雁简直成了君子的象征，那么地五常俱全。浪子燕青射落的岂止是大雁，简直就是梁山好汉自己！从那一章节起，梁山好汉就江河日下了。这是多么带有象征意味的一幕呢？我读得想哭。

 

鸟儿的鸣叫声，格调都不一样。有欢快的，有爽朗的，有豁达的，有沉郁的，有哀婉的。这大概与生活环境有关。环境造就人，也造就动物。越是距人类近的，越是沾了人气，人间烟火味浓烈。而地处深山野谷的鸟儿，一般就显得隐士气十足，其鸣声往往深幽婉转。为什么深山闻鹧鸪？那里，且只有那里，才是它的家乡。那么终日孤寂，苦行僧一般，其他鸟儿未必受得了。叫它换个地方，去人烟稠密处，它又可能受不了。而远行的征雁，它叫得那么深沉，那么忧郁，那么伤感，又那么坚决！那叫声一听就能听出沧桑，听出边关冷月，平沙晨霜，潇湘雾水。我那时虽然小，也听出了那种凄苦与坚韧。当时就惊讶，这是什么鸟儿，怎么会这样叫呢？

 

乡愁，是人生感悟的重要内容。老家，首先是老屋老院，是收藏乡愁的柜橱。忆旧，首先忆的是旧友。这年年经行的大雁哟，也是我一生的挚友。它飞过的是空间，也是时间。从小到大我仰望它们飞，它们也俯瞰我从小到老。它那苍凉的鸣唳，也在提醒我人生之苦与之短。它在高空吟唱出我们的心声，引发在地面的我们的共鸣。它简直就是我们的代言人！它如此神圣，我们应该与它共存，不要再加害它们了罢！

2020年10月20日

【作者简介】：郭成林，资深语文教研员。性憨直，人爽快，文笔老辣，常有佳作发表于报刊、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