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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城:只吃一种肉是危险的

    王小波和王朔 
  
  王小波就是知识结构上有缺陷。他是学统计的。我有个很好的朋友,和我是中学同学,和王小波在人大的时候是同学,到美国也是同学。统计是非常严格的一件事,归纳法对我要说的道理如果不同意,可以不归纳进来,统计不可以,是不可以回避的一门学问,但可以分类。这弄好了其实是一个人格学,你能听很多人的意见,可以把人家的意见分类……这可以看出来,王小波在阅读上、小说上起步太晚,所以在小说的做法上,大概是杜拉斯这个系列。 


  我到法国去,有一天住在一个朋友家,我躺在床上看到天花板都是裂缝。早上起来和主人吃早餐时,我发现餐厅也都是裂缝。我说,这个上面为什么都是裂缝?他说那不行,我楼上是杜拉斯。我说裂缝和杜拉斯有什么关系?他说,你不知道,那是个疯狂的女人,我不能和她说你把我家都弄裂缝了。杜拉斯也是很有她自己的特点的。 


  这又说到刚才,谁对我有影响(的问题)。我不这么看这个问题,以前我总是做一个比喻,我吃羊肉,猪肉,也吃牛肉,我不忌口,但你说我这个食指是猪肉变的还是羊肉变的?它不是这个关系吧? 


  所以同理,我要说的是,只吃一种肉是危险的。我想小波如果没有突发事件过去的话,随着阅读再宽泛的时候,他会进入另外的境界。这种境界很多人能够体会到。随着你的阅读,学习,接触的面越来越广的时候,人家发现你可能性格都变了。为什么?读得越多的时候越不尖锐,读得越少的时候越尖锐。 


  王朔他还挺有心气的,他叫“浑不吝”。真的很难一句话说王朔。但是作为一个作家,王朔的作品改变了一个民族的语言,这件事情非同小可。我觉得鲁迅先生是这样,因为我们后来很多人就用鲁迅的方式说话,遣词造句,思维惯性也一样。王朔做到了这点。从他开始,像佛教,像圣经,他开创了一种语言形式,就是颠覆性的。以前我们听文件会觉得很神圣,可到他那儿怎么味儿全变了,我们发现可以不那么尊重,不那么神圣,不那么可怕了。语言对一个民族的影响是很大的,我觉得王朔做到了这件事。 
   
    说《梅兰芳》 
   
  说到《梅兰芳》,这个事情也挺有意思的。这是好几年前了,有一个制片人请我写写梅兰芳的剧本,因为他得到了梅葆玖的授权。梅兰芳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拍,必须得到家属和文化部的许可才能够拍。他得到家属的许可以后,认为这个事情可以大做。我自己的判断是,现在不能够很好地写一个梅兰芳的剧本,有很多东西根本不能写的,应该交给后面三四代人去做,我们不可以做。 


  但是这当中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东西,就是什么?他同时还要拍一个梅兰芳的纪录片,我把这个活儿承担下来了。但是随着后来倒手――因为这个变成一个资源了嘛――就倒掉了,结果纪录片的那个也做不成了。本来那个纪录片我的构想是拍两个版本,一个能在中国广电局审查通过的,另外再拍一个版本卖到海外。 

  我父亲跟梅先生很熟,梅先生的很多事情我从小都听说过,也见过。虽然年纪很小,但是你见过,有时候它就会存在脑里一个叫“海马回”的器官里。这个东西会像牛反刍一样,没事这个影像从“海马回”里倒出来,你再重新去审视这个影像。梅家的很多其他有关系的人,我也有意无意碰上了。 

  中国所谓的“戏子”真的是非常难。1949年以后,说相声的人生存得好了。以前说相声是真没有地位,叫“撂摊的”,在天桥自己拿着白灰酒一个圈子,说相声的时间不能超过一分半钟到两分钟,到两分钟是非常危险的,为什么?人听到最后,到外圈去听去了,随时准备走,因为说完就得要钱了。我小的时候还看见天桥那儿说相声的,说到快结束时,外头就往里扔啃完的冻柿子,“啪”就扔进去,白薯皮也往里扔,不但不给钱还带有侮辱性。我说什么来着?梅兰芳。所以戏子特别难,这个也非常难写出来。这其实跟社会制度的关系不是很大,就是生存。梅先生为什么众人一致说好?首先一个,比如到了深秋,梅先生马上叫账房拿出银子做多少套冬衣,挨家送给清贫的同行。我们现在叫“慈善行为”,梅先生用到点子上去了。有的慈善行为,是给人家锦上添花,那叫没用到点子上,梅先生是雪中送炭,雨中送伞,就一套,大家都一样。 

  像这样的事情,不是别人不懂,是别人不做。梅先生做得好,而且坚持下去了。像这样的东西,才叫江湖气。我们现在说那个江湖气,是流氓气。江湖气就是人情世故。就跟以前镖局一样的,北京出发了,说是押东西去山东,这一道上豪强很多,你打得过谁?你谁也打不过。镖局的本事是什么呢?派一个人前去说和,我们过两天有货要过,拜托。钱留下。其实就是买路钱。这一趟,镖局打着他们的旗杆,凡是看见这个杆,沿路豪强都不骚扰。江湖就是人和人,社会和社会,社会当中的集团和集团这些关系。所以,如果拍梅兰芳,他是在这样一种文化氛围当中。等于在骂现在。 

  (电影《梅兰芳》电影里有一句话,叫“谁毁了他这份孤单,谁就毁了梅兰芳。”) 

  这“孤单”是知识分子的话,江湖中人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孤单。以前的人,孤单一冒头儿,他就找事把它解了,不像知识分子,享受这个孤单,认为孤单高贵,他有品格等等,这不是江湖中人。我们现在的社会还是轻松多了,我们七八十年代,有个什么事,我得骑车到你家里,要不在的话,那骑回来才叫孤单。现在电话里说,咱们上哪儿聊聊,喝个咖啡什么的,但是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要喝咖啡,常常是解决我们临时的孤单。以前这些事,解决得很好,真的只有到了吃不上饭了才造反。以前这些关于人际、人的心理问题,社会有一整套的解决办法,那么多因素互相结合着,都能解。 

  我注重的是梅兰芳“江湖”的方面,所以他才会有和齐如山等人的关系。这其实也是以前人的所谓“最基本线”。我们看齐白石的回忆录,那就是感恩录,什么时候谁跟我说了一句话,谁什么时候帮助我,使我有了改变,其实就是一生当中谁帮助他,他通过回忆录来分别谢他们,这就是江湖人。梅先生张口闭口也都是,“那年什么事是谁帮了我”,全部是这些。关于处理人情的能力,和对人情关系变化的预测等等,那是任何老百姓都看的东西,电影是个大众媒体,你把它拍成小众的就不行了。 
   
  算命这回事 
   
  算命这里头,我讲的话可能让很多人受打击,因为我发现现在大家都讲星座。星座这个事跟中国没关系,星座是阿拉伯人发现的,他们是航海民族,在茫茫大海当中,只能靠星座来辨别方向,所以他们就把各种性格、各种可能性,以星座来规划。中国 不是这样的,按照现在咱们说的,你是什么星座,安到自己头上,一定出差错,甚至危险。

 
  中国的算命,其实真正说,是西汉和东汉之间的王莽新政,他为了给自己找说法,就急速发展,说它是合理的。算命发展是对周易这个系统的一次大异化,非常大的异化,对我们现在影响特别大。周易是很简单的道理, “易”就是变化, “这儿”变成“那儿”,“那儿”变成“这儿”,“这么”变成“那么”。 

  但是它里面还是有一个“根”,这个“根”是什么?这要说到种族了,种族是什么?就是肾上腺的分泌程度,就是一瞧这个人,说,你三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为什么?他肾上腺特别足,他一定出事。这是西伯利亚人种。咱们现在说蒙古人种,他一上来,有另外的化学物质分泌出来综合它,所以这样的人,他就不可能三日之内有血光之灾。肾上腺素被综合的水平使他能够避免很多冲动行为。一直到骨相也是,到最后,算命要摸这个骨相,摸骨相是什么?其实就是看你的种族构成,一摸你这个髋,就像刘翔的,刘翔这髋是黑人的髋,你蒙古髋再怎么也跑不过他。那个先天,你是受限的,你再怎么咬碎牙,努力刻苦锻炼没有用。一摸大腿棒,你祖先的血缘大致就知道。所谓“五行”跟这个也有关系,有方位的,这个综合起来形成口诀,综合起来构成你的血缘成分里面哪一个种占的成分比较大,因为到你这一代的时候,那个基因变成显性的了,变成显性的时候,他就能够知道,比如你的肾上腺的分泌水平,和被综合的这个程度。这个是要算命的话,这是最底下的那个根据,之上就是催眠, 
   
  西化很重要 
   
  我小的时候不太懂,后来慢慢自己理。后来我发现, “西化”很重要,好比说外来文化很重要。 

  我们传统的语言,我们能说到什么?我们说是清朝以前吗?还是明朝以前?在东汉的时候,已经开始有一次外来文化进入中国,就是佛教(的进入)。佛教早期的翻译,我觉得比玄奘要翻得好,玄奘翻译的接近准确,但是早期语言是有文采的,玄奘的东西没有文采。所以我们现在的《心经》念玄奘这个版本,不如去读“般若波罗蜜多”的版本,那个文采好,为什么?那个是我们念的,最合适的是用广东话念,非常好听。 

  佛教一开始进来时,为了传教,用非常原始的语言,就是放羊的人也能听懂。后来佛教的语言有一次“雅化”,又重新翻译,变成梵文,这个梵文就是雅言了,有些底层民众就听不懂了。听不懂必然导致信徒的收缩,收缩的结果必然导致供养少了。 

  玄奘的这次译经影响了我们的书面语,他确定下来的中文,对中古世纪以后的中国产生非常大的影响。中国的文字虽然最初发明的时候――按照张光直的说法,他就是为神的,所以他画个小图。他为什么没有语法呢?神看得懂图,你怎么做,神看得懂,所以他不要你说,你的车在外头被扣了,你得把语法什么这些都得调动起来,才明白这件事情的危险性,赶紧跑出去。眼神说话不用这样,两三个手势(就行了),所以我们有那么多的手势等等,语言不是绝对的。所以中国的文字到后来才开始变成横向的,这是一次非常大的变化。 

  后来到明末,利玛窦进来以后,他是耶稣会的,用《新约》。这个译经怎么译,当初的译者是谁,现在很难查到了,但这次译经没有官方支持,我估计更多的民间的、下层的读书人参与了,因此那里面的话非常适合我们用,它造成了,一个不管是纵向交流还是横向交流,很朴素的神性,“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这样的东西非常干净。我自己通过读书,也就是读《佛经》和《圣经》,受到非常大的改造。

 
  另外就是中国语言里有它自己的节奏,话本小说对我影响非常大。所以我的小说里大概标点不起语法作用,而是节奏(作用)。比如说: “他站起来,走过去,说”。要写成一块: “他站起来走过去说”就完了。要把节奏标出来。在读的时候,你会有这个感应。所以说真正道家的东西反而对我有影响,禅宗的东西对我没有影响。 
   
  赵本山是“巫” 
   
  (阿城在《常识与通识》一书里提过“艺术起源于巫”的观点,如何来的很久没人能理解,在下面阿城有自己的解释:) 

  其实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亲眼看到这些使我首先对文艺理论产生了怀疑,第二对艺术起源的问题发生兴趣。这也变成我长久的一个兴趣之一。后来我跟朋友们聊起来,就说艺术是起源于巫术。是指“巫”这一类,一般国际上叫“萨满’。 

  你如果没有宗教信,你没有什么其他排解,艺术也是一个很好的排解。你可以在里头完成这个排解。担子还是交不到别人肩上,还得自己扛着,但是你可以完成压力的这个排解。 

  我们现在怎么能看到“萨满”?其实东北就有,我插队的时候,六几年,到东北,那个时候还有。现在的“二人转”就是“巫”的一种,每年的春节晚会其实整个一晚上大家就等赵本山呢,为什么是这个状况呢?赵本山就是有这个本事,这就是“巫”的本事。 

  在古代,没有电视,没有广播,因此“巫”是最大的艺术表演,他是总导演,同时他自己又介入这个表演,舞蹈、音乐、器具、造型,包括器具上的绘画等等,因为需要而产生。这里有一个话题,我从这儿岔出去说。现在我们看到很多艺术家很痛苦,为什么呢?这其实是现代艺术或者说从艺术家开始“签名”之后。宋朝以后,在画上签名,签了名就是他负责了,政治、文字等各种因素都到他肩上去,这个人可能承担不了这么大,因此会把他压垮。所以艺术家经常疯掉,压力把他压疯掉了,海明威就是这么一个例子。 

  回到刚才说的“二人转”,你要是看过东北“跳大神”的,你就知道他们有什么本事。你说,我昨天梦见我奶奶了,我想跟她说句话。巫婆、神汉说,没问题。然后就开始做。这种做其实是催眠法, (让你)进入催眠状态,深浅由巫婆、神汉掌握,以后巫婆神汉就开始说话。在被催眠的情况下,你认为那是你奶奶的声音,如果你不被催眠,像我这样的在旁边看着,跟他奶奶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在整个催眠这个过程里面,怎么样了呢?想奶奶的这个孙子得到疏解了。在引导你进入催眠状态的时候,有诸多方法,其中包括置换,最重要的就是置换。其他还有歌舞什么的,巫婆、神汉会自己唱,嗓子的音质变调。 

  我那时候在东北插队,东北9月就下雪了,一直到第二年四、五月份才能出去。非常冷。这多半年干什么?就是炕上弄这些事。那个时候“二人转”还是秘密状态,各个屯子蹿,蹿了以后,说好了就聚到一个地方,谁家屋子里。当你进来时已经脖子往前倾了,这就有戏。所以二人转的本事在哪儿?他是半蹲着在炕上,咱们这个腿,像刘翔,未必有这个功夫。你看,腿那么粗,没有这个功夫。我们看京戏、地方戏都有这种(情形),穿一个小袍子,实际上演员在里面蹲着走,这都是巫术的手段,非常的神奇,非常的超能力。语言呢?一说你就乐。到后来,有些东西没那么可笑,但是进入这个笑的气氛里,什么你都乐,就是傻乐。这时,比如说赵本山是巫师,他只要点一下你就进入了。他会引导你,所以赵本山自己本事很大,把手绢会扔起来转一圈,接住。这都是他们必要的技巧。这些技巧都是为了催眠。所以就要求“艺”和“术”,其实更重要的是术,只要掌握三五样术,就可以自己当巫婆、神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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