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遇到老农掉进化粪池会怎么做？

丁启阵

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论语·雍也》

宰我不愧是孔门言语科的课代表，提问题很刁钻。作为教育家、社会活动家和思想家，孔子擅长坐而论道，平常总把“仁”“爱”等词语挂在嘴边。遇到具体问题时，他会如何作出抉择，如何行动，他人无从了解。宰我这里以一个假设的事例，一种紧急情况，请教孔子，仁者、君子应该怎么办，如何做。宰我的高明之处是，撇开“什么是仁”“什么是爱”之类被问者可以用背书的方式从容作答的提问方式，而是将被问者置于一个有矛盾冲突的情景中，不给被问者可以引经据典、从容阐述的机会。这一点，两位言语科的代表人物有相似之处。子贡善于用隐喻的方式，让孔子作答，套出孔子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好比我们今天，学雷锋做好事，谁都会振振有词地说上一大段。但是，给一个具体的情景，就可能卡壳，平常辩才无碍的演说家，也可能支支吾吾起来。因为，泛泛而谈，尽可以不假思索；而一旦有了具体的情景，就可能有各种利害冲突，私心杂念都会冒出来。比如说，假如我们问一个人，“你愿不愿意做好事”，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当然愿意！”再问：“有人落水了，你愿意下去救吗？”他可能会犹豫一下，但是，水性好的人，多半会回答：“愿意。”这样一直问下去，一直问到：“假如你是一个年轻的大学生，看到有个老农民掉到化粪池里，你愿意下去救他吗？”这个时候，估计得有一半以上的人陷入沉默。

1982年7月，西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一位名叫张华的二十四岁解放军第四医科大学学生，因进入化粪池营救一位不慎落入池中的掏粪老农，沼气中毒，跟老农一起栽入粪池，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当年，媒体上就发生了张华的做法值不值得的激烈讨论。这是一个难题，令人纠结。

那么，假如孔子遇到这样的事情，他会怎么办呢？

在讨论孔子的回答之前，有几个词语问题需要解决。

“井有仁者”中的“仁”字怎么讲，有三种不同的意见。第一种意见是读如本字，即好人，有好人落井了；第二种意见是当“人”讲，因为仁者、君子救人，是不应该分落井之人是否好人的；第三种意见比较迂回，字面意思是：水井中有个能表现（成全）仁之美德的机会。其实就是说，有人落井了，有个做好事救其上来的机会。相比而言，主张第二种意见的学者比较多，主张第三种意见的是个别人。我倾向于第一种意见。理由有两个：其一，这是宰我假设出来骗人的情景，跟孔子、仁人君子的思想境界无关；同时，用“仁”比用“人”，提问更尖锐；其二，这样一来，宰我问话中的“虽”，孔子的答话中的“陷”“罔”才有着落。

逝，历来有往（前去救人）、同“折”（摧折）、远远地走开等的解释。这里取往义。

陷，有陷之于井、陷害等不同解释。这里取陷害义。

欺，有使往、欺骗、欺负等不同解释。这里取欺负义。

罔，前人说得云山雾罩的，其实就是欺骗的意思。

词语问题解决以后，就可以来疏通大意了：

宰我问：一个仁者，如果告诉他“水井里掉进去了一个好人”，他会跟着跳进去吗？

孔子答：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君子可以前去察看一下情况，但不会轻易被陷害（指跟着跳进去）；可以被欺负，但不会被欺骗（指跟着跳进去）。

疏通之后，可以发现一个问题：人们大多都误把宰我的假设当真事了，即把“水井里掉进去了一个好人”当做真实发生的事情。然后，孔子认真回答仁者、君子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做的问题。其实，宰我的意思是用“水井里掉进去了一个好人”哄骗一下仁者，看他会怎么做。孔子也并没有回答宰我，仁者、君子该怎么做，而是告诉他，君子任何时候都会保持理性，不会冲动行事。因此，君子可以去，也可以被欺负，但不会轻易上当，使自己无辜受到伤害、欺骗。朱熹的“……身在井上乃可以救井中之人，若从之于井，则不复能救之矣”，是跑题了；但接下去的一句话，却说得不错：“仁者虽切于救人，而不私其身，然不应如此之愚也。”

从孔子的回答分析，假如遇到掏粪老农掉进化粪池，他老先生大概会先有一个理性的判断，想出有效的办法，进行施救。比如，考虑到化粪池里有有毒沼气，他不会贸然进去捞人；或者找到捞取工具，或者自己带上防毒口罩以后，再下去救人。至于以年轻大学生的生命换取老农民的生命值不值得之类的问题，并不在孔子的考虑范围之内。

后人为了神圣化孔子，对他做了许多歪曲、涂抹的手脚。比如把他描绘成道德的化身，总在唱着迂腐的高调。而其实，孔子是个比较实事求是的人，很接地气的人。他的许多想法，搁今天，也相当合理，切实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