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人谁无过 过而能改 善莫大焉
姥姥，您是否能听到我的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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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化报 - 新文化网1982年，我（右一）和表弟与姥姥的合影
2001年，姥姥与我儿子檬檬的合影
我想，姥姥会原谅我吧，她会理解外孙女年少时有口无心的简单和粗暴吧…… ——作者
一
这是一个关于姥姥的故事。舒是我的闺蜜之一。那次我们一起聚餐，她跟我讲起了她那已去世多年的姥姥。
她小时候家在农村，家里有两位老人———60多岁的奶奶和60多岁的姥姥。两位老人都是因老年丧偶才投奔儿女屋檐下的。一次，家里做了一碗红烧肉———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肉是农家饭桌上的稀罕物。吃饭的时候，全家老小八口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地夹着碗里的肉。其间，姥姥夹起一块肉，放到奶奶的碗里，说：“亲家，你吃肉啊！”这时，在一旁的舒说话了：“姥姥，你不要给奶奶夹肉；你是客人，奶奶才是这个家的主人，她不用你夹。”
舒当时才6岁，6岁的孩子竟能说出这样冷静又冷酷的话，这深深地刺痛了姥姥的心。两天后，姥姥就收拾东西回了远在两千里之外的老家了，之后再没来过，直到76岁去世。舒说，当她看到裹着小脚的姥姥穿着白粗布对襟上衣，挎着一个蓝布包，目光坚定地走出她家大门的那一刻，她不知不觉地流下了眼泪。这也成为她一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这让我想起了我的姥姥。有些痛，从根源上讲，不是我们小辈故意造成的，但我们却逃不过内心的自责。因为无意间的冒犯和入侵，往往伤害了老人的情感，特别是对处境孤独、有寄人篱下心理的老人，尤为如此。
二
从我能够记事的时候起，就住在姥姥家，因为那时爸爸人在外地的部队，在长春还没有分配住房。彼时姥姥还没有退休，在一所小学任教。由于家里没人有时间照看我，我被送到长托的幼儿园，只有周日才能回家。那时候，每周六下午家长接孩子的时候是我最盼望的时刻。能来接我的家人很多：妈妈、五姨、老姨，还有姥爷。我是同辈人中第一个出生的孩子，长辈们对我的宠爱可想而知。
慢慢地我快到了上学的年龄，由于还差几个月不够入学标准，姥姥带着我走访了家附近的几个小学；同行业内怎么也有几个熟人的，所以我最初在姥姥家附近上小学。现在还能记得当时邻居里有几个同班同学，放了学就一起玩。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爸爸分回了长春的一个军工企业做了军代表；厂里分了房子，我们全家就从姥姥家搬了出来，我也转了学；但休息日我还是会去的，寒暑假更是长住在姥姥家。那时候也不懂什么走亲访友，因为奶奶家不在长春，所以姥姥家在节假日是必去的，也是唯一的去处。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姥姥退休了。姥姥最初不是很适应闲下来的生活，无聊之下吸上了烟。不过她始终抽本地产的人参烟，数十年竟没换过。她还有一个爱好，就是看各种小说，尤以武侠小说为甚。那个时候，金庸、梁羽生、古龙、温瑞安等等知名的武侠小说家的书，她简直是看遍了。而我假期住在她家的时候，也跟随她一起看；所以当1983版的《射雕英雄传》上映时，我已经完全了解剧情。
退休的初期，姥姥的身体不是很好。恰巧当时流行练气功锻炼身体，这样姥姥就开始练气功了。每天早上，姥姥天不亮就起来，到公园去练功；当时练功的队伍相当壮大呢，整套功做下来要一个多小时。结束练功后她会到早市给我带回来早点，像油条、油炸糕什么的，我经常是一觉醒来就看到自己喜欢的食物。夏天的时候，我偶尔也会早起与姥姥一同去练功，很多动作现在已记不起来了，印象深刻的是站桩，还有就是蹲马步，我当时都做得有模有样的。
平时姥姥在家，主要内容是干家务。我觉得在姥姥身上充分体现了中国劳动妇女吃苦耐劳、勤俭持家的美德。春天的时候下酱、种花；夏天的时候织毛衣；冬天的时候做棉衣；过年的时候浆洗被褥、烀肉蒸馒头。那个时候她家还烧煤，但很少用蜂窝煤。姥姥就用秋天的时候买的散煤掺些黄土做成煤坯；除了煤，姥姥还经常劈些柈子烧火。
初中的时候，同学送了我两只小兔子，我家里不能养，只好送到姥姥家去养。没想到，这两只小兔子给姥姥的未来几年带来了营生。姥姥家里是平房，有一个小院子，以前小院子里种满了花，夏天的晚上夜来香的香味可以传遍整条胡同。但自从养上兔子后，姥姥把院子全部清理出来了，围了好多兔圈。因为兔子的繁殖能力很强，很快就从两只变成了一群。姥姥自学了养兔的相关知识，也学会了分辨公母及配种。这么多的兔子都要吃食，于是姥姥每天都走几十分钟，到伊通河边上割草回来。每天割草的量要好大的一袋子，背不动就走几步歇一会儿。养这么多兔子，当然不能全部吃肉，姥姥发现自由大路上有一个动物交易的小市场，就定期让五姨带着兔子去卖。卖来的钱当然是补贴家用，但一部分钱姥姥竟然攒下来，在我去的时候偷偷给了我。家里表弟表妹不少，但姥姥唯独对我这样。那个年代，物质的给予，就是我们对感情最简单的表达，姥姥用这种最简单的方式表达着对我的爱。
三
我上高中的时候，姥爷也退休了。但姥姥和姥爷由于年轻时的一些问题，已谈不上什么感情，这样姥姥就不想和姥爷整天待在一个屋檐下。但她的个性独立、要强，又极不情愿住在儿女家中。看她这样纠结，我们就都去游说她到我家来住。可能是因为妈妈和我都是她喜爱的孩子吧，游说了好久她终于同意了。姥姥来了以后，就和我住在一个房间。我家住一楼，也有一个小院子，姥姥来了后没有闲着，把这个小院子开辟了出来。我记得，那时我们种得最多的是生菜。我们的生菜都长得极高了，但是确实吃不过来，就那么长在地里，老在地里。
那个时候，我每天除了学习的时间，就是和姥姥待在一起。当时没有想得太多，现在回忆起来，姥姥在感情上应该是孤独的，姥爷指望不上，虽然有五个儿女，但儿女们都忙自己的小家，奔波于自己的生计，不能够给姥姥更多的陪伴，而我在那段时间内确实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尽到了一定的孝心。那段时间内我是姥姥最贴心的人、最信赖的人，是她的精神寄托。
姥姥是有退休工资的，当时是每月9日打到工资存折里。每次都是我陪着姥姥去家附近的银行取钱；如果开支那天我不休息，姥姥就等几天，等到我休息的时候再去。开完工资后姥姥就给我买好吃的。平时晚上吃完饭我们就去散步。我那时候想问题总是很简单，我认为无论什么事姥姥都会和我一起做的。记得有一年冬天的一天，我忽然想吃糖葫芦，就跟姥姥说让她陪我一起去买。但姥姥说她不想出去了，因为卖糖葫芦的地方离家有些远，要走上二十分钟。但我不高兴，非让她跟着我去，争执了好半天。我完全没有考虑到那个时候姥姥已经是67岁的年龄了，我简直把姥姥当成了同龄的小伙伴。
再以后我上了大学，不在家里住了，但还是在长春。姥姥中途搬回她原来的房子住了一段时间，于是我节假日又有了去处。姥姥知道念大学的我花销增加，没少偷偷塞给我零花钱。临大学毕业，姥姥又回来了，因为父母在我家附近又置了一套小房子，我和姥姥就一起搬了过去，比以前更加方便。
四
那个时候，我和姥姥合伙买了一个桑拿浴箱，因为姥姥不喜欢去浴池洗澡，在家里洗澡又不具备条件，有了这个浴箱真是方便多了。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个浴箱竟成了我后来永远解不开的心结。
事情发生在一次我们洗完澡后。
头天晚上洗了澡，没有清洗浴箱，打算等第二天再清理。可姥姥早上起来得早啊，我正做着梦的时候就听到叮当的声音。浴箱里有一个喷头，箱体都是硬塑料的，如果喷头碰到箱体就会发出很大的声音，而清洗浴箱就一定会碰到这些部位。我那时候确实年轻贪睡，姥姥每天早起发出的响动都会让我感觉不快。有时我会嘟囔几句，比如“小点声”、“烦死了”之类的话，可这一次的声响似乎超出了我的忍耐程度，我的怒火一点点在胸中燃起。
我先是扯过被来蒙住头，尽量忍着，可很快就受不了了。那时那刻，仿佛有一股热血涌上大脑，我刷地掀起被坐起来，冲着姥姥大吼道：“才几点啊，能不能别整了？还让不让我睡了！”那一瞬间，我心里像住进了一个恶魔，面部表情也因为声嘶力竭的大叫而变得扭曲……
平时我偶尔对姥姥也有不礼貌言行，比如上小学前非常任性，听妈妈说过，有一次姥姥对我的淘气行为稍加批评，我就抬腿踢了姥姥，但姥姥从没跟我计较过。正是因为那些纵容才有了这次的疯狂举动吧。事后想想，那声怒喝，那副狰狞的面孔，听在姥姥耳朵里，看在姥姥眼睛里，应该不亚于原子弹爆炸吧，她根本没有想到最疼爱的外孙女因为她的辛勤劳作而对她发出莫名的斥责！
吼完后，我躺下假装继续睡，但实际上我怎么可能睡得着。偷偷看了一下表，其实已经六点多了。我又偷偷地掀开被的一角望向姥姥那边，只见她默默地停下手上的动作，没有说一句话，脸上的表情很木然，慢慢走到床边坐下，眼神也变得空洞。在孩子眼中、在学生眼中严厉了一辈子的姥姥，应该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粗暴不敬的态度吧！果然，她接下来再没与我说一句话，而我讪讪地也没有话说。
那天是周末，我俩就这样各干各的，彼此没有交集，屋子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天下来，晚饭时，姥姥跟妈妈说了事情的经过，感觉非常伤心，告诉妈妈她打算搬回家去了。这下我可慌了，我竟然把姥姥逼到如此地步，这一次她竟然不像以往那样包容我了！我不能再装傻下去，哭着向姥姥承认了错误，哭着求她不要走。而后的几天，姥姥一直冷着我，我则老老实实地不敢再随便。又过了几天，姥姥不再提要走的话，但我知道，她心里的伤口是没那么容易愈合的。我从那个时候就想，我一定要弥补这个错误，我要对姥姥加倍地好。
五
毕业后，我很快就处了男朋友，相处了半年后结了婚，而婚后我很快就怀孕了。虽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当时不够成熟，对未来、对事业没什么具体的规划，但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想让姥姥看到我的孩子。怀孕的时候，妈妈是不高兴我这么早要孩子的，她当时还没有退休，所以她放出话来，不会给我照看孩子。我到姥姥那儿诉苦的时候，姥姥安慰我说：“别听她的，见了（孩子）面就好了；就算她真不给你看，我给你看。”听了这话我的心情真是五味杂陈。那时姥姥已经七十多岁了，还想着能为我看孩子；姥姥的心思，如此的细致、如此的温柔，她的爱，让我的心酸酸软软地疼起来……
很快，檬檬就出生了。檬檬是男孩，长得像我，基于这两点，姥姥特别喜欢檬檬。起初姥姥帮助妈妈照看檬檬，有时间还给檬檬织毛衣、织毛袜子。她总是抱着檬檬，笑眯眯地看着他。她自己觉得好吃的东西一定会留着先给檬檬吃。第一次听到檬檬用口齿不清的声音喊出“太姥”的时候，她开心得不得了。
檬檬两岁的时候，由于我家里的一些原因，姥姥又搬回她原来的房子了。我们每逢年节都去看望她。我每次去之前都会到超市买好多姥姥爱吃的零食。我平时是一个精打细算的人，但为姥姥花的钱再多我都不会觉得心疼。每到那一天，她从早上开始就盼着我们的敲门声；而在那一天，她一定会为我们准备一大桌丰盛的晚饭。
2004年，姥姥被查出患了脑血栓，医生要求每年打两次防血栓的点滴。2005年春天，我正好有一段时间在家赋闲，于是我住到姥姥家，每天扶着她去诊所。那是我最后一段较长时间陪伴姥姥。姥姥那时候已不能自己做饭，是五姨和她住在一起。我特别感激五姨，在姥姥生命的最后几年，始终陪在姥姥身边，满足她的一切愿望。
2007年元旦，我永远也忘不了的一天。大家像往常一样在姥姥家聚会，大人们打麻将，孩子们玩游戏。就在大家都玩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只见原本盘腿坐在床边的姥姥，身子慢慢向下倒，然后竟摔下了床。因为事发太突然，没人来得及扶住，待大伙儿冲过去将姥姥从地上扶起来后，发现姥姥的脸磕破了一块皮，而且好像受到了惊吓。于是接下来的整个下午，姥姥说话都迟缓了好多。大家心生警戒，当晚我和老姨就留了下来。结果，不幸的事情果然发生了，过了一夜后，第二天早上姥姥就把吃下的早饭都吐了出来；继而身体就非常僵硬，说话也费劲起来；待叫了120急救车送到医院急诊的时候，已经不能说出完整的话。经检查，是血栓堵住了大部分血管。
姥姥住了一个月的院，每天都打数瓶点滴，最后手背都肿得老高，不能吞咽，只能每天用管子打流食。其间，我护理过一个晚上，但我和她的交流只限于目光，她仍不能像以前一样说话。我搞不懂这个病，为什么住院治疗后看不到什么效果？从入院时的不能说话，到出院时也不能说话；从入院时的行动不便，到出院时的彻底不能自理。
医院只收治了一个月的时间，接下来就要求出院回家静养。回家后，不再需要打点滴了，但仍是打流食。农历二月初一，我们给姥姥过了80岁的生日。我们都天真地以为，只要过了生日，这一年就能顺利度过了。但是没想到，仅仅过了8天———二月初九竟成了姥姥和我们的永别。
姥姥离开后，我觉得自己是最伤心难过的人。我幼时不在父母身边，内心深处早已把姥姥视为最亲近的人。真正离别时才发现，自己还没来得及尽够孝道，也没来得及回报完她对我的好！我刚刚到了能喘口气的年纪，孩子渐渐长大、事业稳定，可她怎么走得这样匆匆呢！每当午夜梦回，泪流满面之际，脑子里全都是以前的回忆。回忆中虽不乏我们祖孙的温馨场面，但更多的是当年我对姥姥的伤害。再没有办法弥补了，时光永远也回不去了。
8年了，每年的清明节，我一定要去姥姥的墓地，擦擦墓碑上的灰尘，换换墓碑旁的花束，面对着那块冰冷的石头说说话。我想，姥姥最后会原谅我的吧，她会理解外孙女年少时有口无心的简单和粗暴吧……
而今，檬檬已经15岁了，我妈妈对待檬檬，就像姥姥对我一样，充满着慈爱。但檬檬虽然与妈妈感情深厚，但很多时候也会缺乏礼貌，态度恶劣。我深深地害怕他会像我一样，无意中犯下严重的错误，日后追悔莫及。但我教育过他几次却感觉收效甚微，只因他还处在一个懵懂的年龄；而且他是男孩，也许还不如当年的我。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从姥姥身上，我深深地体会到这是怎样一种悲伤的感觉。
小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