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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艺】智性博物馆

多伦多皇家安大略博物馆



智性博物馆



博物馆曾是过去的陵墓,但未来的博物馆将帮助我们理解自身在浩瀚时间中的位置


作者:亚当.高普尼克 (Adam Gopnik)

原发表于The Walrus, 2007年7月。

翻译:鸽子

原文链接:http://walrusmagazine.com/articles/2007.06-culture-the-mindful-museum/



1.

我在博物馆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但并不意味着我真正了解它。我也曾为博物馆里的收藏写过些文章。在这段对艺术不明所以却经常评头论足的生涯里,我在1992年发表拙文《观众之死》。


文章里,我宣称我们熟悉的博物馆,即20世纪中后期的大众博物馆,正在淡出视野。原先的博物馆里的艺术爱好者正在被一小撮专家所替代。这个精心修饰,耸人听闻的论断在15年后被证明错误。与我预料相反,大众博物馆思潮如雨后春笋般萌发,世界各地观众对博物馆的关注有增无减。从西班牙的毕尔巴鄂古根海姆美术馆到多伦多的皇家安大略博物馆可见一斑。


正所谓旁观者清,我开始了解博物馆是在我辞去工作以后。作为两个“教养过度”的孩子的父亲,我成天被他们拖向剧院和博物馆,从莎翁到伦勃朗。不久前我问他们更喜欢哪里,博物馆还是剧院?我12岁的儿子叹了口气说:“嗯...剧院,因为你能坐着。”然后我7岁的女儿也叹了口气说:“嗯...博物馆,至少他们让你说话。” 至少他们让你说话!交谈对于博物馆尤为重要,博物馆的意义就是通过交谈体现的。在我看来,博物馆不仅是个看东西的地方,也是个交流的场所。我们通过对话一窥过去的生活的掠影。


也许博物馆的早期模式是陵墓:一个储藏地 ,或者一个保存往昔岁月和当时品味的墓穴。博物馆作为学者或鉴赏家去看古物的陵墓的说法在19世纪博物馆诞生时期颇具影响力。这体现于当时的诸多工程,包括把卢浮宫从宫殿改造成博物馆,建造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和芝加哥艺术博物馆。同任何陵墓一样,博物馆是最接近“过去”的地方。它假设个人在面对历史上的艺术品或自然物时,保持肃静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即便在20世纪40年代后期,我们也会惊讶地发现博物馆对安静与幽寂的强调。约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于60年代的晚期在回忆录中写下一篇文章《博物馆与女人》,其中回忆自己与博物馆的第一次邂逅。40年代的时候,他还是个在宾州临近郊区地方长大的男孩。那里的博物馆远比不上他偶尔去的纽约的博物馆。令厄普代克着迷的是博物馆的“情色意味”,那种安静造成的神秘的氛围,和如谜一般,被笼罩的快感。他的同伴一开始是母亲,后来是妻子 。博物馆的神秘气息呼应并预兆了性爱之谜。它承载着肃静和一种承诺,让人与过去的作品通过秘密的纽带交流。


在罗伯特.休斯(Robert Hughes)新著的回忆录《我所不知的事情》(Things I Didn’t Know)中,作者回忆起60年代自己年轻时在欧洲探寻艺术的经历。虽没有之前描述的“情色意味”,但同样存在一种对于博物馆肃穆的深刻体验。他提及第一次参观马德里的普拉多博物馆时,那种没有被熙熙攘攘的游客打扰的安详。那次经历使一个从澳大利亚来的土小子感到放佛通过博物馆的大门回到过去,与戈雅(注释1)和委拉斯开兹(注释2)打个照面。



2.

博物馆作为陵墓的模式在50年代晚期开始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博物馆作为机器的模式。机器一词并不指机械化,而是变得具有生产性。简单的说,我是指将博物馆视为改造人的场所,而非怀古的场所。在作为机器的博物馆里,人学会如何变得现代。


我印象中第一次参观博物馆是在1959年早上,父母带着我和我的一个姐姐逛纽约的古根海姆美术馆。现在回忆,那次参观像一次教育;我们走上走下,看看考尔德(注释3) 和米罗(注释4) ,试图去重塑自我,不管自己已经40岁还是4岁。直到1980年,我从蒙特利尔移居到纽约,那种博物馆作为机器的模式仍然存在,不仅在现代艺术博物馆,也包括通过特别展览强调自己在当代的地位的古代博物馆。你走进大门,开始和古代近东艺术或是当代艺术较真儿,然后你好像知道些什么。你走出来,感觉有所改变,焕然一新,有所领悟。博物馆不再是具有宗教般肃穆的场所,它成了一个接受教导的地方。


“机器”博物馆是一种大众博物馆,不总是时尚,但是流行。它是陪伴多数人长大的模式,甚至现在还是主流:充满教育活动、纪念品商店和全家其乐融融的博物馆。然而,随着它的传播与生长,我们对它的要求和观众数量逐渐增加,一种新的模式开始作为后果出现。在最后的15年里,一种来势汹汹的模式出现并再次改变了博物馆。一些人认为这些变化已经威胁博物馆本身。


如果第一种博物馆模式是陵墓,第二种是机器,什么是新的博物馆呢?一种乐观的说法是比喻。也许我们希望博物馆作为一种高于生活的比喻。这也是为何我们去看那些夸张的、浪漫的、洛可可式的博物馆,例如毕尔巴鄂古根海姆美术馆,或安大略皇家博物馆外的结晶结构。照此说来,我们需要能比喻我们所有社会生活的博物馆,而且希望它们能与我们以前的博物馆有所不同。如果用哥特建筑的术语,机器博物馆可以形容为同邪恶抵抗的教堂,那么这种新式的华丽博物馆则是欢庆教堂(注释5)。 博物馆将不再追求观众,因为它已经完全赢得了观众,并且成为为数不多但欣欣向荣的文化社交场所。如果第一种博物馆的功能是连接我们和过去,第二种是指导我们当下,那么作为比喻的博物馆则提供给我们一个社会活动的中心舞台,如同集会或是中世纪的大教堂所产生的作用。


也许是这样。但我认为我们仍被另一种可能性所困扰:作为比喻的博物馆不过是另一个罪恶的化身:作为商场的博物馆。我们担心博物馆正在枯竭,而非得到补给;博物馆原有的功能,无论是保卫审美,还是获取新知、进行社交的场所,都已被耗尽。我们恐惧,现在所拥有的,是一种为了最廉价快乐而存在的博物馆,为满足我们的消费欲望而排挤审美。作为商场的博物馆就是令人不寒而栗的,过于拥挤、高度商业化的博物馆。



3.

然而经济现实和观众需求已经使博物馆发展转向新的方向,单纯地为其改变而扼腕叹息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怀旧与势利。我认为,在博物馆诞生的前200年里,它的主要职能是将具有宗教与社会属性的物品放置在美学的语境下。在近25年来,博物馆的主要职能是将艺术品从原来的美学语境剥离,并放置于社会仪式的语境下。


19世纪和20世纪早期的博物馆致力于将原本为宗教仪式或社会需求制造的物品放置于被欣赏的环境下。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祭坛:作为天主教仪式中不可或缺的圣物,它们被从教堂中搬到美国及世界各地的博物馆。这种移位(Displacement)否认了物品的某些真实性,但也帮助我们看到了其他的真实性。它使我们能够创造美学趣味,那种由于审美带来的震撼超过其社会功能。奥斯卡.王尔德的美学就是靠着波提切利(注释6)的移位,如果错位的祭坛,我们也就不会读到王尔德或是他的导师瓦特.佩特(注释7)的作品了。


由于要把艺术品放在仪式与社会语境下,现在博物馆的功能多少有些不同。这点在将先锋艺术引入博物馆中尤其明显。众所周知,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斥“艰涩”艺术的文化中,例如视频艺术、装置以及概念艺术,而且它们大多有意抗拒博物馆与传统审美。我们社会一桩文明喜剧就是把谁都搞不明白的艺术从其美学语境中剥离出来,然后安放在社会机构里。一系列的社会仪式已经伴随这种迁移而生:开幕式、参观游览、语音导览还有小心翼翼的诠释。逐渐,这项艰巨的工作,像蚌壳里的细沙,被足够的社交性所包裹,被我们接纳为一种艺术的形式。


随其发展,很多人看到这出文明喜剧的无比荒唐,但我不认为应该轻视其价值。就像过去的移位使我们创造出新的价值体系,这次也是:它使我们用新的艺术创造新的艺术,并且以之去理解新的艺术。咖啡厅和礼品店等一系列我们认为不会产生积极的、建设性作用的设施,都会扩大我们经验的范围。我们对新的艺术作品施加某些的社会仪式,然后以属于我们自己的方式去欣赏,而不是通过我们深感困难的那种方法。



4.

尽管我心系曾经的博物馆,但理性告诉我一定要正视新式的博物馆。当我思考什么可能会是新式的博物馆时,我最终想到另一个以M开头的词。我们真正追寻的并不是把博物馆还原成陵墓,也不是感怀曾经作为机器的博物馆,更不是装作愤怒地指责作为商场的博物馆。我们真正想要的是智性博物馆(Mindful Museum)。我采用佛教用语中“智性”一词,去形容一种自知的博物馆:其能意识到自己的功能,并活在当下。


智性博物馆首先要意识到自己主要是关于所收藏的物品。当迈进智性博物馆的大门后,你首先应该体验到的是作品。其中一件令人沮丧的参观卢浮宫的经历就是从进门到欣赏西方伟大艺术收藏足足要花25分钟。我想象中的智性博物馆会在你踏入大门的一刻,就把艺术摆在你面前,强迫你直接面对它们,而不是要经过漫长的售票处等待或是中途的礼品店。这是一种内在的,无时不在的体验。


尼斯.克拉克(注释8) 曾说审美感受与橘子的香气持续同样的时间,对我来说,一次参观最多能闻12个。我们留给博物馆的精力毕竟十分有限。社会学家常说人一般不会在一副画上停留超过30秒,而我们只有12个内心激荡的30秒。因此,你第一个看到的东西就应是最好的。智性博物馆把最好的东西摆在前面。我的朋友,亦合作伙伴,柯克.瓦恩多(注释9), 当他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策展时,认识到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期待像做贾斯珀.约翰(注释10)或赛.托姆布雷(注释11)的回顾展时,表现艺术家从初出茅庐到炉火纯青的过程,而是把大作放在前面。博物馆观众在一开始的时候精力充沛,你越是能趁热打铁,展示最重要的东西,你的展览才能成功。


智性博物馆不应追求解释无法解释的东西。这意味着墙壁上的标签和诠释文本应尽量简明,低调。我想象中的智性博物馆会鼓励交谈;它至少会是个让你说话的地方,而不是塞给你一套已经事先准备的独白。智性博物馆不会拘泥于商业与艺术的对立,消费欲望无可厚非,但也明白领带就是领带,梵高还是梵高。最重要的是,智性博物馆可以思考时间。比起其他机构,博物馆可以最好地表现我们所在的人类时间。



5.

博物馆作为一个我们尝试理解时间的地方是个貌似简单,几近平庸的概念,但我觉得这异常重要。当我讲智性博物馆会思考时间时,我有更深的意味。在过去的一年,我研究了查尔斯.达尔文的作品,并且我花了很多时间在纽约的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的达尔文展览上。一件令达尔文着迷的事情,同造物一样,就是时间的问题:地球有经历过进化所需的时间么?地球能有多老?我们如何去思考这难以想象的孕育了地球和万物漫长岁月?这究竟花了几百万年?我们又究竟如何去理解这样的广袤无垠呢?


尽管达尔文对漫长的时间着迷,他同样对短暂的人类时间有兴趣,并且他了解阐明这两种时间的困难。达尔文的爱女安妮在他开始写《物种起源》前不久去世,此书亦受其影响。达尔文意识到同时理解地理时间承载的广袤与微小的人类时间带来的痛苦哀愁是多么困难。他还发现传统的宗教总是试图架设人类时间与”深层“时间的桥梁,把我们的时间与自然的时间相连。这种把人类时间看做更广大的时间的序幕的想法,暗示”深层“时间还是由人类时间所控制。达尔文认为这并不正确。


达尔文认识到人类的核心难题就是关注并理解人类时间对我们的重要性,但同时接受人类时间只是 “深层”时间的附带品这一事实。不同形态的博物馆善于表现将我们相连的人类时间。通过按照时间顺序摆放事物,博物馆提醒人们这些物品既是在同我们一样短暂的生命中被制作出来的,也属于一个可以延展至千年的序列。作为一项理解人类时间的工具,博物馆比其他发明更优越,比如小说、史诗,甚至是历史文献。因为历史总是依托于某种特定的叙事。然而在博物馆里,无论它有多少故事要讲,我们还是有自己创作叙事的空间。书籍和诗歌在能指的汪洋里漂浮不定,即使音乐也是静置的音符和稍纵即逝的声音。文明之物,总是处在两种时间中:现在与过去。当他们被观看时,便处于达尔文的两种时间框架下:历史上它们被造就的时刻与当下被凝视的时刻。


在上述的博物馆中,无论是陵墓、机器、比喻,还是是商场,通过追寻古物的蛛丝马迹理解人类的生活仍在继续。艺术品同时存在于过去被制造的时刻,也存在于当下被观看的时刻。两种情况下,我们都用自己的方法构成对过去和现在的理解。博物馆使我们以自己的方式理解人类时间,一种站在自我之外的角度,同时也是社会性的,甚至是神圣的。


如何建立智性博物馆?这个问题没有直接的答案,也不能采用拿来主义。通过反复斟酌与尝试,我们至少可以理解人类对时间的体验。我们去博物馆是看祖先制造的物品,然后讨论它们,直到脚酸走不动,不得不挪向戏院,至少我们可以安静坐一会儿。




注释


1. 弗朗西斯科·何塞·德·戈雅-卢西恩特斯(Francisco José de Goya y Lucientes,1746年3月30日-1828年4月15日),西班牙浪漫主义画派画家。


2. 委拉斯开兹,全名迭戈·罗德里格斯·德席尔瓦-委拉斯开兹(Diego Rodríguez de Silva y Velázquez,1599年6月6日-1660年8月6日),文艺复兴后期西班牙画家


3.亚历山大·考尔德(Alexander Calder,1898年7月22日-1976年11月11日),美国著名雕塑家、艺术家,动态雕塑(mobile)的发明者。


4.胡安·米羅(Joan Miró,1893年4月20日-1983年12月25日),西班牙畫家、雕塑家、陶藝家、版畫家,超现实主义的代表人物。


5.在基督教神学中,教堂通常被划分为三种:同邪恶抵抗的教堂(Church Militant), 包括在现世同世上的罪与邪恶战斗的基督徒;欢庆教堂(Church Triumphant) 包括天堂里的基督徒;忏悔教堂(Church Penitent)也作受难教堂(Church Suffering),包含天主教神学中在炼狱的基督徒。


6.桑德罗·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1445年3月1日-1510年5月17日),原名亚历桑德罗·菲利佩皮(Alessandro Filipepi)是欧洲文艺复兴早期的佛罗伦萨画派艺术家。


7.瓦特.佩特(Walter Horatio Pater , 1839年8月4日 – 1894年7月30日) 英国作家、文学、艺术评论家。其晚期作品颇有影响“美学运动”的发展。


8.肯尼斯.克拉克(Kenneth Clark),英国作家,博物馆馆长,播音,著名艺术史学家,美学家。


9.柯克.瓦恩多John Kirk Train Varnedoe,美国艺术史学家,1988年到2001年间现代艺术博物馆绘画与雕塑部策展人,普林斯顿大学艺术史教授。


10.贾斯珀.约翰(Jasper Johns,1930年5月15日- ),生于美国奥古斯塔 (佐治亚州)。为美国当代艺术家,主要媒介为油画和版画。


11.赛.托姆布雷 (Cy Twombly, 1928年4月25日 – 2011年7月5日),美国当代抽象画家。



从空白到空白,一条无迹可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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