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品与六朝诗其十九～《诗品》与鲍照
主讲人：@置酒梅花下
时间：2016.8.12.晚20:30～21:30
前面，我们花了很多时间，联系《诗品》讲了阮公的诗，因为阮公的诗在所有大诗人中，是最难索解的。阮公的诗，单独看诗句，字面意思是明豁的，但却需要参考大量的史料探讨其含义所在。其他诗人的诗，因时代久远，在某些词藻上，理解起来是有困难的，但是，整首诗的意思，却大都是可以明了的，不会有太多歧义。陆机、鲍照、谢灵运、陶渊明、谢脁、沈约、庚信等人的诗，大都如此。
今天我们进行《诗品与六朝诗》的第十九讲——《诗品》与鲍照。、
鲍照对后世的影响——尤其是唐诗的影响，非常大，从五言，到七言歌行，都有很深的影响，而影响了唐诗，也就当然对唐以后的诗歌产生了影响，虽然可能是间接的，但这种影响，正象是盐溶入了水里，你看不见盐的颗粒，但是，能感觉到盐的咸，至少以我的观点看，老杜，宋朝的陈师道的五言古风，是明显有鲍照的影子的。
就是这样一位在文化史上影响深远的杰出人物，却如张溥说鲍照“才秀人微，史不立传”。
《诗品.中.宋参军鲍照》条将鲍照置于中品，这样评价鲍照：“其源出于二张，善制（制作、写作）形状写物之词，得景阳之諔诡，含茂先之靡嫚。骨节（相当于风骨之骨）强于谢混，驱迈疾于颜延。总四家而擅美，跨两代而孤出。嗟其才秀人微，故取湮当代。然贵尚巧似，不避危仄，颇伤清雅之调。故言险俗者，多以附照。 ”
注意，《诗品》评论的是五言诗，这段话是对鲍照五言诗的评价。
其源出于二张：鲍照的五言诗，源自张协、张华。张协，字景阳，西晋文学家《诗品》将其诗置于上品。张华，字茂先，《诗品》将其诗置于中品。
得景阳之諔（chù ）诡，含茂先之靡嫚：鲍照的五言诗，有张协诗的奇异不群，也象张华的诗一样，讲究华美的词藻。諔诡，奇异。靡嫚，即靡曼，美丽。
骨节强于谢混，驱迈疾于颜延：其诗有力、挺拔，超过谢混，诗风奔放，超过颜延之。
骨节，相当于风骨之骨。驱迈，奔放。疾，猛烈。谢混、颜延之，皆刘宋人，《诗品》将二人诗置于中品。
总四家而擅美，跨两代而孤出：鲍照的五言诗，兼有上述四家诗歌的优点（美好之处），于宋、齐两代，超出众人，孤峰独峙。
贵尚巧似，不避危仄：其诗推崇精巧，刻画事物，务于穷形尽相，不避险仄、僻涩的词句。危仄，意同险仄，生涩、不常见。
险俗：以俗为诗，过此际分，则无诗味，非诗矣，故云险俗。鲍照有时以浅白俗俚之语入诗，故言其俗。
鲍照对后世的影响，张溥在《鲍参军集题辞》中说：“诗篇创绝，乐府五言，李、杜之高、曾也。”
创，言其诗的开创性。
乐府，主要指鲍照的《代行路难》等以七言为主，杂以九言长句，及七言、五言、三言句式等的作品，这类作品，对李白影响甚巨；而五言诗，对杜甫影响甚深。“李、杜之高、曾”，是从文学的传承角度而言，说鲍照是李、杜二公的远祖，是其高祖父、曾祖父。
代，是拟写的意思，就是用原题，写一首。
太白“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之语，殆一时有感而发，这正与柳子厚非《国语》，而实效《国语》相类。若阮公、若陶潜、若鲍照，岂可不珍之？再则，使太白思慕不已的谢朓，——“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常忆谢玄晖”，“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不也是六朝人吗？
太白乐府中的九言长句、三三七句式，难道不是师法鲍照吗？不是鲍照开于先，且成熟于鲍照吗？“抚长剑，一扬眉，白石清水何离离”“登高丘，望远海，六龙所舍安在哉？”——这是太白乐府诗中的句子。
以三三七句式为例，来看看鲍、李诗歌的关联。
来看看鲍照的一首乐府诗。鲍照《代朝雉飞》：“雉朝飞，振羽翼，专场挟雌恃强力。媒已惊，翳又逼，蒿间潜彀卢矢直。刎绣颈，碎锦臆，绝命君前无怨色。握君手，执杯酒，意气相倾死何有。”
专场挟雌恃强力：气势高昂，凭借自己强大的力量，挟雌雉单独占有空场，吃空场上的食物。场，潘岳《射雉赋》注：“射者闻有雉声，便除地为场。”除地为场，当与雪天捕雀相类，扫清一片地面，上撒食饵，以诱雉。
媒已惊，翳又逼，蒿间潜彀卢矢直：家中所豢养，用以引诱野雉的雉鸟被吓得惊慌而逃，但是，用以遮挡射者的隐蔽之物悄然向场中觅食的雉鸟悄然靠近，射者潜伏在蒿草间，拉开弓，把笔直的黑木为杆的箭搭在弦上。
这段刻画得真是生动、逼真。
贵尚巧似，说的可能就是这类作品。
媒，潘岳《射雉赋》注：“射者少养雉子，至长狎（亲昵）人，能招引野雉，因名曰媒。翳，射者所隐以射者也。”《说文》：“彀，张（拉开）弓弩也。”卢，黑。
翳，可以理解为伪装。
《代淮南王》：“淮南王，好长生，服食炼气读仙经。琉璃作碗牙（象牙）作盘，金鼎（炼金为丹之鼎）玉匕（勺、匙之类的取食用具）合神丹。合神丹，戏紫房（道家炼丹房），紫房彩女弄明珰（此当指道家御女以求长生之术），鸾歌凤舞断君肠。
朱城九门门九闺（小门，上圆下方，似圭），愿逐明月入君怀（曹植：“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入君怀，结君佩，怨君恨君恃君爱。筑城思坚剑思利，同盛同衰莫相弃。”
再以八、九言句，来看看鲍、李之间的联系。以中国人都知道的那首《将进酒》为例。
李白《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鲍照《代行路难》之二：“洛阳名工镂为金博山，千斫复万镂，上刻秦女携手仙。”金博山，当即李白“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中之博山炉，即香炉。“上刻秦女携手仙”上刻图案，当为弄玉携萧史升仙之事。
鲍照《代行路难》之十：“君不见蕣华（木槿花，朝开花而暮落）不终朝，须臾奄冉零落销。盛年妖艳浮华辈，不久亦当诣冢头。”
奄冉，此处与“须臾”连用，其意当指迅速或苟且。
阮公诗：”自非凌风树，零落焉有常？“
鲍照《代行路难》之十一：“君不见枯箨走阶庭，何时复青著故茎。君不见亡灵蒙享祀，何时倾杯竭壶罂。”
箨，笋壳。
鲍照《代行路难》之十三：“来时闻君妇，闺中孀居（此指独居）独宿有贞名。亦云朝悲泣闲房，又闻暮思泪沾裳。”
鲍照《代行路难》之十四：“君不见少壮从军去，白首流离不得还。”
对李白影响如此，则鲍诗对高、岑的歌行影响不言可知。
沈德潜《古诗源》：“明远乐府，如五丁凿山，开人世所未有。后太白往往效之。”
五丁开山，一言其开创，创前世所未有，另一意，言鲍照之诗奔放有力。
下面，再看一首鲍照的五言诗，看看他的诗和老杜的五古，有多少相通处。
鲍照《代贫贱苦愁行》：“湮没虽死悲，贫苦即生剧。长叹至天晓，愁苦穷日夕。盛颜当少歇（不久就没有了。少，指时间不长久。歇，停止。），鬓发先老白。亲友四面绝，朋知断三益（益者三友，友直、友亮、友多闻）。空庭惭树萱（萱以忘忧，而忧不可忘，言困苦之恼人），乐饵愧过客。
贫年忘日时，黯颜就人惜。俄顷不相酬，恧怩面已赤。或以一金恨，便成百年隙。心为千条计，事未见一获。运圮津涂塞，遂转死沟洫。以此穷百年，不如还窀穸。”
湮没虽死悲，贫苦即生剧：虽然名声无闻地死去是可悲的，但是 ，在贫苦中求生，实 在是太因难了。湮没，《史记.伯夷列传》：“岩穴之士趋舍有时，若此类，名堙没而不称，悲夫。”湮没，堙没同。即生，求生。剧，困难。
乐饵愧过客：无音乐与食品相待，无客来访，愧生于心。乐、饵：《老子》：“乐与饵，过客止。”
贫年忘日时，黯颜就人惜：因经年穷困，忘了一天当中什么时候该拜访人，神色黯然地去拜访人，想让人怜惜自己。
就人惜，就人，欲人相惜。
外望无寸禄，内顾无斗储。
亲戚还相蔑，朋友日夜疏。
左思的这几句诗，与此相类。
俄顷不相酬，恧怩面已赤：过了会儿，人家没有酬答我，愧惭不已，羞得脸都红了。
恧，愧、惭愧。
或以一金恨，便成百年隙：班彪《王命篇》：“夫饿馑流隶，饥寒道路，思有短褐之袭，担石之蓄，所愿不过一金，终于转死沟壑。”隙，怨、嫌隙。
百年隙，终生之嫌怨。
以此穷百年，不如还窀穸：象这样穷苦地活上一百年（度过一生），还不如死了好呢。窀，长埋谓之窀。穸，长夜谓之穸。
至拙、至厚、至工，老杜五古诗类此。读老杜《北征》等诗，有没有这种感觉？
这样一位人物，竟于史无传，让人说什么好呢？
《诗品》中说，鲍照“才秀人微，故取湮当代”，——有杰出的才能，但是出身寒微，所以，被他所处的时代湮没了。那是个讲究门第的时代，“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东汉赵壹所说的“势家多所宜，咳唾自成珠”，用来形容南北朝时代，似乎更恰当。
由赵壹的诗可知，世家大族的形成，东汉已有，如袁绍家族。
左思的《咏史之二》：“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初生草木，谓之苗）。以彼径寸茎，荫（遮蔽）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涧上一棵小草，就可以遮蔽涧底的长松。
世胄蹑高位：世家豪门，世世代代的后裔，都登于高位。
鲍照所处的时代，就是这些世家大族以冢中枯骨骄人的时代。
左思是西晋人，到了鲍照所处的刘宋时代，“以彼径寸茎，荫（遮蔽）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的状况，似乎更加严重了。
鲍照所处的时代是不公平的，也许，从来就没有过公平。公平是相对的，不公平是绝对的，就象说平面，平只是相对的，不平是绝对的。所谓的公平，只是不公平的程度能让人接受罢了，但是，在那个“世胄蹑高位”的时代，如果不能接受，又没有力量反抗，就只有忍受。
鲍照有才能，也自负自信，但是，对于他微贱的命运，却无力改变，他不能改变时代，也没有人能凭一己之力改变时代。所以，对于他微贱的地位，不管心里有多少不甘，他都只有接受、或默默地忍受。
关于鲍照本人的资料，如下：
“鲍照，字明远，东海人，文辞赡逸。尝为古乐府，文甚遒丽。元嘉中，河、济（黄河、济水，俱为四渎）俱清，当时以为美瑞。昭为《河清颂》，其序甚工。照始尝谒义庆未见知，欲贡诗言志，人止之曰：“卿位尚卑，不可轻忤大王。”
义庆，即《世说新语》的作者刘义庆。
照勃然曰：“千载上有英才异士沉没而不闻者，安可数哉。大丈夫岂可遂蕴智能，使兰艾不辨，终日碌碌，与燕雀相随乎？”于是奏诗，义庆奇之。赐帛二十匹，寻擢为国侍郎，甚见知赏。
遂，竟、竟然。
奏，献。
迁秣陵令。文帝以为中书舍人。上好文章，自谓人莫能及，照悟其旨，为文章多鄙言累句。咸谓照才尽，实不然也。临海王子顼为荆州，照为前军参军，掌书记之任。子顼败，为乱兵所杀。 ”
王、谢这样的大族，于州县的地方官，是不屑的。他们自己说：“州县，徒劳人耳。”
徒劳人，就是白忙活的意思。
这是张溥从《南史.宋临川烈武王道归传》中摘录的。
但，历史对鲍照而言，还算是公正，正如《诗品》所云：“人代冥灭，而清音独远”。现在，人们知道鲍照，“听”到了他的“清音”——读他所遗留下来的诗篇。这正象是曹丕《典论·论文》中说：“年寿有时而尽，荣辱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末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
常期，固定而不可改变的期限。
飞驰，犹腾达。
如果你说刘道规，人家会问：刘道规是谁？
我们详细聊聊《拟行路难 》之一，体会一下鲍照的乐府诗。
奉君金卮之美酒①，玳瑁玉匣②之雕琴③，
七彩芙蓉之羽帐，九华蒲萄之锦衾④。
红颜零落岁将暮，寒光宛转时欲沉⑤。
愿君裁悲且减思，听我扺节行路吟⑥。
不见柏梁铜雀上，宁闻古时清吹音⑦？[
注释：
①奉君金卮[zhī]之美酒：把金做的酒器盛满美酒，敬献给您。奉：进献。卮，古时一种酒器。又作“匜”。下文“雕琴”“羽帐”“锦衾”皆为“奉”之宾语。
②玳瑁[dàimào]玉匣：按：玳瑁梁即画梁，玳瑁玉匣似应指画有玳瑁样花纹，饰有玉的匣子或兼有玳瑁和玉作装饰的匣子。玳瑁，动物，似龟，生于南海。背上有鳞，大者如扇，有光泽。
③雕琴，画有花纹的琴。
④七彩芙蓉之羽帐，九华蒲萄之锦衾：按：《西京杂记》：“高祖斩蛇剑以七彩九华为饰。”此二句应为互文。
即指有多种颜色，多种花纹的帐子和大被子。七彩，多种色彩。芙蓉，莲的别称，此指莲花图案。羽帐，用翠鸟的羽毛装饰的帐子。华，同“花”。
蒲萄，即葡萄，此指葡萄样花纹。《邺中记》：“锦有葡萄文锦。”锦衾，用锦做的大被子。衾，多指大被子。
蒲萄，即葡萄，由这名称可知，葡萄之名为音译。
是张骞从西域带入中国的。
⑤寒光宛转时欲沉：在不断的忧思之中，冬天的太阳快要落下去了。寒光：星月发出的光辉，也可指冬天的太阳发出的光辉。宛转：即“展转”，忧思不断，卧不安席的样子。时，此时，这时。欲沉：要落下去。
⑥愿君裁悲且减思，听我扺节行路吟：希望您暂且减少悲伤和愁思，听我给击打着拊鼓，为您唱一首《行路难》。
愿，希望。裁，削减，消除。思，思绪，此指愁思。扺[zhǐ]节：击打着拊鼓。扺，侧击。节，乐器名，即“拊鼓”。行路吟，指《拟行路难》诗。
⑦不见柏梁铜雀上，宁闻古时清吹音：难道您没有看到柏梁台和铜雀台上，哪里还能听到古时清畅高扬的乐声呢？
柏梁，即柏梁台，汉武帝于元鼎二年（前115年）所建，在长安。铜雀，即铜雀台，魏武帝曹操建安十五年所建，在邺城（今河南省临漳县）西北。
《邺都故事》记载，曹操死前，命其子将其葬在邺之西岗，让伎女们每逢初一、十五，依旧在铜雀台上向着他的陵墓演奏歌舞。宁：岂，难道。
诗之开篇，即奉以四种精美绝伦之物以解忧，其物愈美，愈知忧之难解。此铺陈华丽，奔放，有力。
但是，纵使如此，仍难消年华流逝，容颜老去之惆怅。流光不可驻，人生之结局不可改变，能做的唯有暂且放下忧思，抓住人生过程中暂时的快乐，听我来唱一曲《拟行路难》吧。难道没有看到柏梁台与铜雀台如今只剩下一片荒芜，当年的声乐早已归于沉寂了吗？
萧涤非先生《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当南朝绮罗香泽之气充斥弥漫之秋,其能上追两汉,不染时风者,我得一人焉,曰鲍照。
鲍氏乐府之在南朝,犹之黑夜孤星,中流砥柱,其源乃从汉魏乐府中来,而与整个南朝乐府不类。”
清新庚开府，俊逸鲍参军。——老杜赞李白。
颇学阴何苦用心，——老杜说自己。而鲍照的才华，又胜于阴何。
何刘沈谢力未工，才兼鲍照愁绝倒，这是老杜的诗句，将何刘沈谢并列，而鲍另言。
鲍照，无论就成就还是影响而言，都可称一代宗师。
我们明天再聊聊鲍照其他的诗。
今天先到这里，谢谢朋友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