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品与六朝诗其十六
主讲人：@置酒梅花下
时间：2016.7.30晚20:30～21:30
前面，我们聊过了阮公诗的源头《诗经》，阮公诗与《诗经.小雅》渊源甚深，亦受《国风》影响。
《诗经》是中国诗歌的源头，和诗经并列的另一大诗歌源头，即是《骚》——此处取其广义，泛指楚辞。
阮公作为一代大诗人，——其实是所有的大诗人，无不同时受《诗》《骚》之影响，可以说，《诗》《骚》是中国的诗歌代代遗传的基因，只是二者对个人的影响，因诗人天性不同、社会环境不同，而有所侧重罢了。
韩愈云：“勃兴得李杜，万类困陵暴。”陵暴，即受其欺凌，时髦的说法是碾压、被虐。被虐这个词，还真能得“陵暴”的几分神髓。而就所达到的高度而言，郭沫若《李白与杜甫》一书中所说：屈原的成就，李白没有达到，杜甫也没有达到。这个结论，我认为是正确的。
李、杜也是困于屈原之陵暴的。
“欢愉之词难工，愁苦之词易巧”，愁苦之词不必论，《离骚》即是，整个中国诗歌史上，单独看，有哪一篇诗，能跟《离骚》相较？
“欢愉之词难工”，你看看屈原的《九歌》，总计十一篇，那些描写欢乐的场面的诗句，写得那么欢快、绮丽、而又境界开阔。——后之诗人，包括李杜也都没有写得那么好。
只看最短的那篇《东皇太一》，东皇太一：《楚辞章句》：“太一，星名。天之尊神（最尊贵的神），祠在楚东，以配东帝，故云东皇。”
写战斗场面的，哪篇有《国殇》写得好。
《东皇太一》：“吉日兮辰良，穆（虔诚、恭敬）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ěr，玉镶的剑把)，璆 （qiú）锵（璆锵，佩玉的撞击声）鸣兮琳琅（美玉，此指佩玉)。
瑶（通草字头下加“瑶”去“王”旁，打不出此字，一种香草）席兮玉瑱（同镇，玉器，玉制，以压坐席）， 盍(通何)将（拿着）把兮琼芳（玉色的花）。
蕙肴（《楚辞章句》：“以蕙草蒸肉也。）蒸兮兰藉（以兰草垫于祭品之下）， 奠桂酒兮椒浆。
扬枹(fú，鼓槌)兮拊(fǔ，击打)鼓， 疏缓节（音乐节拍稀疏、缓慢）兮安歌（随着节拍疏缓而平稳地歌唱），陈竽瑟（吹竽弹瑟者排成队列）兮浩倡（高声歌唱，倡，同“唱”）。
灵（指巫）偃蹇（舞蹈的样子）兮姣服（美好、漂亮的衣服），芳菲菲（兰、蕙、桂、椒和起舞的巫女们所散发的香气。按：巫女于祭前，必沐浴，以香料熏衣。）兮满堂。
五音（角、徵、宫、商、羽）纷（多而杂乱，此指丰富、众多）兮繁会（众乐交响。会，合。）， 君（指东皇太一）欣欣兮乐康（康，安宁、快乐）。”
悲与喜，在屈原的笔下，都达于极致，屈子可谓“高高山上立，深深海底行”了。
我们通过具体的例子，看看《骚》体诗，即楚辞对历代诗人的影响。
李白不必论，看看那首《鳴臯歌送岑征君》，即足以说明一切。
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之二：“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
“风流儒雅亦吾师”中之“亦”字，承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之一，之一是咏庚信的，意为，庚信是我的老师，宋玉也是。此老杜“转益多师”之明证。
云雨荒台岂梦思：意谓《神女赋》意在讽喻，岂是荒唐之思？
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有尊荣已泯，而诗文永在之意。
老杜《赠郑十八贲 》：“示我百篇文，诗家一标准。羁离交屈宋，牢落值颜闵。”《佳人》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这样的句子,可以确定地说,都是源于楚辞。
杜牧《李贺诗集序》，言李贺之诗：“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骚》有感怨刺怼，言及群臣理乱，时有以激发人意。”
及至明末清初，岭南三大家之一的屈大均，有诗《屡得朋友书札感赋》：“名因锡鬯（chàng，朱彝尊字锡鬯）起词场（文坛），未出梅关名已香。遂使三闾长有后，美人芳草满番阳。”诗下注云：“予得名（指出名）自锡鬯始，未出岭时，锡鬯已将诗编传吴下矣。”
中国诗歌美人芳草之传统，即起于楚辞。
《离骚》、楚辞的影响两千余年来，从来不曾断绝。
具体到阮公，八十二首诗中，明显看出受楚辞影响的，比例尚大于受《小雅》影响之作。尤其是《咏怀十一》（“湛湛长江水”），即明显源于屈原的《招魂》；《六十八》（“北临乾昧溪”），从结构、措辞，都脱胎于《远游》。
阮公诗受楚辞影响者兹列如下：
《咏怀诗.十一》：“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皋兰被径路。青骊逝骎骎。远望令人悲。春气感我心。三楚多秀士。朝云进荒淫。朱华振芬芳。高蔡相追寻。一为黄雀哀。泪下谁能禁。”——我们今天将详聊此诗。
《咏怀诗.十八》：“悬车在西南，羲和将欲倾。流光耀四海，忽忽至夕冥。朝为咸池晖，蒙汜受其荣。岂知穷达士（无论穷者达者），一死不再生。视彼桃李花，谁能久荧荧（犹灼灼）。君子在何许（哪里），叹息未合幷（会合、在一起）。瞻仰景山松，可以慰吾情。”
悬车：《淮南子》：“日浴于咸池，是谓晨明；至于悲泉，爰息其马，是谓悬车。”谓天暮也。
羲和：《山海经.大荒南经》：“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天台高山，海水入焉。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曰羲和，浴日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又《广雅》：“日御（驾驶太阳的人）曰羲和。”
蒙汜受其荣：太阳将落时，到达蒙水之滨，蒙水为阳光照耀。蒙汜，屈原《天问》：“出自汤谷，次于蒙汜 ，自明及晦，所行几里？” 王逸注：“言日出东方汤谷之中，暮入西极蒙水之涯也。”蒙汜，神话中太阳止息之处。汜，水涯。荣，树开花谓之荣，此引申为照耀之意。汤谷，即旸谷，神话中太阳升起之处。次，止息。
《咏怀诗.三十五》：“世务何缤纷（纷乱之意），人道苦不遑（闲暇，不遑，意谓受人事逼迫，人事使其应接不暇）。壮年以时逝，朝露待太阳。愿揽羲和辔，白日不移光。天阶路殊绝，云汉（天河）邈无梁。濯发旸谷滨，远游昆岳傍。登彼列仙岨（jū，上面有土的石山，此即是山的意思），采此秋兰芳。时路乌足争，太极可翱翔。”
愿揽羲和辔，白日不移光：使时光不流，生命常驻之意。
李贺《苦昼短》诗，意与此同：“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天阶路殊绝：到达天阶之路，渺远难及。据应劭言，天有三阶。
殊绝，言极远。
《咏怀诗.六十八》：“北临乾昧溪，西行游少任。遥顾望天津，骀荡乐我心。绮靡存亡门，一游不再寻。傥遇晨风鸟，飞驾出南林。漭瀁（广阔无垠）瑶光中，忽忽肆荒淫。休息晏清都，超世又谁禁。”
乾昧溪：《山海经.东山经》所载水名。
西行游少任：驾车西行，到达西方之神少昊之处。少任，当指少昊，少昊为五方天帝中的西方天帝，即白帝。任姓，出于少昊。少皞(少昊,生于穷桑,活动于任城、曲阜、微山一带)，名挚,有挚国，任姓。详按文义，唯愚此说最通，余说皆支离附会。
绮靡存亡门，一游不再寻：追逐浮艳华丽而生死不绝的尘世，一游之后，将不复再来。绮靡，浮艳华丽。存亡门，《庄子》：“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郭象注：“天门者，万物之都（总）名也。”此处，存亡门，当即指主宰尘世生死运行之道或规律。存亡，犹生死。
晨风：鸟名，一种猛禽。《诗经.秦风》：“鴥（yù）彼晨风，郁彼北林。”意：那迅速飞过的晨风鸟，飞向林木茂盛的北林。郁，茂盛。北林，树林名。“傥遇晨风鸟”，实只用诗经中“北林”之意，指自己游历四方，到了北方的意思。
清都：神话传说中天帝居住的宫阙。
超世，出于尘世之外。
建议《咏怀诗.六十八》，与《远游》合读。
数诗略解如上，再说一下《咏怀诗》中的词汇。
《咏怀诗.三十八》：“炎光延万里，洪川荡湍濑。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泰山成砥砺，黄河为裳带。视彼庄周子，荣枯何足赖。捐身弃中野，乌鸢作患害。岂若雄杰士。功名从此大。”
泰山成砥砺，黄河为裳带：即太山变得如砺之小，黄河如带之细之意。
指变化极大。
《咏怀诗.五十八》：“危冠切浮云。长剑出天外。细故何足虑。高度跨一世。非子为我御。逍遥游荒裔。顾谢西王母。吾将从此逝。岂与蓬户士。弹琴诵言誓。”
“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危冠切浮云。长剑出天外。”长剑倚天外，无疑出自宋玉《大言赋》；“危冠切浮云”，出自《涉江》。
下面，我们详细聊聊《咏怀诗.十一》：“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皋兰被径路，青骊逝骎骎。远望令人悲，春气感我心。三楚多秀士，朝云进荒淫。朱华振芬芳，高蔡相追寻。一为黄雀哀，泪下谁能禁。”
1. 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你看深深的长江水浩浩东流，两岸上长满了茂盛的枫树。
湛湛，水深状。《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用湛湛长江水，殆为歇后“目极千里兮伤春心”，其意在表明“伤春心。”
2. 皋兰被径路，青骊逝骎骎：河岸上长满芳香的兰草，那人乘着青骊远去了。
《招魂》：“朱明承夜兮，时（时间）不可以淹。皋兰被径兮，斯路渐。”
朱明，红亮，指太阳。承，接、续。淹，留。皋，水边陆地。渐，没，此指被草遮盖。青骊，青黑色的马。古有骊歌，即离别时所唱之歌，此寓离别之意。骎骎，马跑得很快的样子。
刘履《选诗补注》：“按《通鉴》，正始元年，魏主（曹）芳幸平乐观，大将军司马师以其荒淫无度，亵近倡优，乃废为齐王，迁之河内。群臣送者，皆为流涕。
嗣宗此诗其亦哀齐王之废乎？盖不敢直陈游幸平乐之事，乃借楚地而言夫江水之上，草木春荣，其乘青骊驰骤而去，使人远望而悲念者。
正以春气之能动人心也。彼三楚固多秀士，如宋玉之流,但以‘朝云’‘荒淫’之事进之,无有能匡辅之者,是其目前情赏，虽有朱华芬芳之可悦，至于一旦遭祸，则终身悔之，将何及矣。故以高蔡、黄雀之说终之，亦可谓明确矣。”
“皋兰被径路，青骊逝骎骎”当指“废为齐王，迁之河内。群臣送者，皆为流涕”之送别而言。
“盖不敢直陈游幸平乐之事，乃借楚地而言夫江水之上”，“湛湛长江水”乃以楚国地方，以楚王比曹魏废主——被废为齐王的曹芳。则下面以“三楚多秀士”比曹芳身旁“无有能匡辅之”之群臣，则顺理成章矣。
3. 远望令人悲，春气感我心：向远方望去，令人悲伤不已，草木茂盛的春天，尤其让人伤心。“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大略同于此二句。
4. 三楚多秀士，朝云进荒淫：这二句是说，那些曹芳身旁的“秀士”们，以文词或言行，引诱、带领曹芳去做荒淫、玩乐之事。
三楚，孟康《汉书注》：“旧名江陵为南楚，吴为东楚，彭城为西楚。”项羽名西楚霸王，以此，《史记》：“项羽王九郡，都彭城。”
“朝云进荒淫”，用宋玉《高唐赋》神女“朝为行云，暮为行雨”之典。
《咏怀诗》蒋注：“按《曹爽传》有南阳何晏、邓飏、沛国丁谧。晏乃进之孙，飏乃禹之后。《后汉书何进传》，南阳宛人。《邓禹传》，南阳新野人。是皆楚士，皆进自爽（都是由曹爽推荐给曹芳的）。”
这个邓飏，很有意思，有个人把其父之妾送给他，他就给那个人当官。
5. 朱华振芬芳，高蔡相追寻：红色花开，绽吐芬芳，美景满目，那些秀士们，劝导主人去追寻美景，以乐逸其心，不务政事。
高蔡，即蔡，楚之地名。
《战国策.楚策》庄辛劝楚襄王：“王独不见黄雀，俯啄白粒，仰栖茂树，鼓翅奋翼，自以为与人无争。不知夫公子王孙，左挟弹，右摄（拿）丸，以其颈为的，昼游茂树，夕调酸咸耳。
的，目标。酸咸，调味品。
。黄雀其小者也，蔡灵侯因（如）是以。南游乎高陂（山坡），北陵乎巫山，饮茹溪流，食湘波 之鱼，左抱幼妾，右拥嬖女，与之驰骋乎高蔡之中，而不以国家为事。不知夫子发（子发，人名）方受命于 宣王，系己以朱丝而见之也。”
因，如、象。
饮茹溪流，茹，同于茹毛饮血之茹。
6．一为黄雀哀，泪下谁能禁：逸乐者如黄雀被杀，谁能不为之落泪。
这首诗和招魂的关系，让我们来看看《招魂》最后一段：
青骊结驷兮，
齐（整齐）千乘，
悬火（焚林驱兽的火把）延起（火势蔓延）兮，
玄颜（天色被火光映照得黑里透红）烝（火光冲天）。
步及（步行者到达）骤处（车马驰到的地方。骤，马奔驰）兮，
诱（引导，此指向导）骋先。
步，指步行者。
抑（勒住马）骛（奔驰）若（顺）通（通畅，指猎车不混乱堵塞）兮，
引车右还（还者，转回也。殆指猎者相互配合，部分猎者赶于兽之前，再返转，将兽围住）。
与王趋（奔赴）梦（云梦泽，即孟浩然“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之云梦泽）兮，
课（比试）后先。
君王亲发（射箭）兮，惮（同殚，尽、猎尽。）青兕。
惮（同殚，尽、猎尽。）青兕。
朱明承夜兮，
时不可淹。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去归来兮，哀江南。
斯路渐。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去归来兮，哀江南。
上有枫。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去归来兮，哀江南。
伤春心。
魂去归来兮，哀江南。
哀江南。
后面这些，我们在注里讲过了。
今天我们就聊到这儿，谢谢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