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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果庵谈艺录三编

松果庵谈艺录三编

横渠有《土床》一绝,其辞云:“土床烟足紬衾暖,瓦釜泉甘豆粥新。万事不思温饱外,漫然清世一闲人。”

生白问曰:此绝当如何看。后二句径作理语,似太率。

兼善先生曰:无甚佳处,然首二字词有可取处,不可忽也。绝句仍须从极巧妙处窥入,若以此种为佳,自作便了无意味。巧须讲透,作诗方有可观。“桃红李白蔷薇紫,问著春风总不知。”此极巧而妙,极浑然而不知者,可谓入妙矣。横渠此诗前半叙二事,后半径作结,结成死胡衕,岂不大恶?此真不知立意为何物者。绝句后半,仍须多歧方好。

小山曰:理趣非理语,若理语能新开世界则又大佳。后二之病在烂熟耳。

或曰:学人之诗,余最爱王静安《咏史绝句》。学问、学识与诗镕铸为一。如“回首西陲势渺茫,东迁种族几星霜。何当踏破双芒屐,却向昆仑望故乡。”“澶漫江淮万里春,九黎才格又苗民。即今椎髻穷山里,此是江南旧主人。”“西域纵横尽百城,张陈远略逊甘英。千秋壮观君知否?黑海东头望大秦。”真益人神智者也。

小山示范肯堂《前韵答季皋》一首,其辞云:“对汝章缝气,真为纨绔悲。翻因闻道速,仍恨读书迟。师说邹三乐,家声杨四知。鹏风九万里,踠怒一培之。”

曰:“翻因”一联余所极爱者。伯子诗有躁戾气,其情喷发而出,如拜伦、普希金,不必曲折出之。读肯堂诗,则知他人吐露皆不甚乾净。诗当极具个性,充分展现自我生命力,如尼采所云超人。

诗以生命力为第一义,馀皆锦上添花。生命力者,非矜为大言之比,此等处最须明辨。

矜为大言者,常人一装便象,唯语言不及,若定盦“秋心如海复如潮”者是也。生命力强须有真见识、真勇气,非徒为浪语也。

兼善先生曰:肯堂诗余亦不喜,读过已久,今皆忘之。诗含戾气者,多因涵泳功夫未足,以至狂躁妄取,有何审美?

小山曰:好诗不可预设,如其《用山谷武昌松风阁韵》一首,有句云:五德替代如奔泉,扫去碌碌留圣贤。不可谓其不佳,余诗尝云:但恐精深气不扬。能以此气为诗,亦是突过前人。有突过前人便是佳,尤其在思想上,然语言仍须佳妙。《留别新绿轩》云:“篮舆侧放山门下,我作山人尽一餐。芳树如闻啼鸟怨,残花犹恋去人看。百年香火崇碑在,四海烟涛一剑寒。莫复殷勤为后约,还山古有万千难。”此诗三联赖有四联方佳,四联亦赖有三联故妙,此中消息,不可放过。

小山曰:今有一种诗,有新名词而无新思想,甚无意味。真得西洋哲学之三昧者,其诗当无理语。诗中径出理语,须道前人所无方佳。

或问:会得三昧谈何容易?

曰:盖有法焉。日用云为均以哲学意味释之,久而自然浃洽。如此则不必强说叔本华、肋骨之属矣。

生白曰:钱默存尝讥诗界革命者“差能说西洋制度名物,掎摭声光电化诸学,以为点缀,而于西人风雅之妙、性理之微,实少解会。故其诗有新事物,而无新理致。生于海通之世,不曰‘有苗三危通一家’,曰‘黄白黑种同一国’耳。” 揉入新名词以求新异,失之拣择,甚不可取。

小山曰:然。日月常新,诗之道也。

兼善先生示托庸《送人赴陕》一首,其辞云:“潞河冰合悲风生,欲曙不曙乌飞鸣。寒山历历路不尽,班马萧萧君独行。公孙阁下正延士,博望关西方用兵。北去知君未即返,月明空有相思情。”

曰:此种盖所谓吴体,其要在对句第五字用平声。余曾作吴体三首,尾三字皆用“平仄平”、“平平平”二种。老杜亦有于第五字用仄者,则其句多单拗,即二四同声,如“城上击柝复乌啼”。欲究吴体体式,须深玩王力《汉语诗律学》古风式律诗一章,夏承焘于《杜诗札记》备列皮陆吴体实例,亦极重要,若更参以昌黎平韵七古,于吴体声律思过半矣。

小山曰:今有诗坛耆宿亦好言声律,若韵脚不可同声之类。律诸古人,多有不合,似亦不必苛求。

曰:然。此非铁律,不必过泥。好诗不以犯此减色。若精研字句,吟诵亦有小用。终日咿唔,不解其意,何益之有?

生白曰:先生所言极是。侈谈吟诵者最可鄙。今有暴得大名者,其论曰:“李杜诗所以佳者,在其吟诵之功也。一流诗人皆擅吟诵,郊岛不擅此道,徒事推敲,故非作手。诗当全凭自然,情蕴于胸,随音声出而成章,如此方为真诗。”此非野狐禅而何?

小山曰:诗人有李白,真为噩梦。后之妄人随意涂抹,丑态百出,皆以太白为口实。

生白曰:太白三拟《文选》,后之为诗者谁能如此?欲学太白,先三拟《文选》去。

兼善先生曰:涵泳仍须吟诵,然先须深入文本,于诗意会得七八,更欲深掘一层,乃反复吟诵以求之可也。

生白问于小山曰:兄言读诗当知味。余意若所读皆好,见不好时自能分别。然乎?

答曰:非也,知好者未必知坏。乡愿之人样样好,却是德贼。诗有破格之处,其中消息最是难辨。石遗专列同光一体,必见其有异于古今者在焉。然今人品评此体,势如水火,可知知味之难。

兼善先生曰:徐渭言:“高书不入俗眼,入俗眼者,必非高书。”明清易代之际,傅山于《蔷庐妙翰》中亦曾批点:“字原有真好真赖,真好者人定不知好,真赖者人定不知赖。得好名者定赖,亦须数十百年后有尚论之人而始定。” 知音者稀,真赏殆绝,古今皆然。

小山曰:今人多无审美,盖其审美理论尚未解决,以为能写一时所历所感,便是真与自然,此大不然。

兼善先生曰:凡诗词不佳者,一言以蔽之曰“僵”。立意、议论、语言、场景之属,陷于雷同,千诗一面。

作诗须循物象固有之规律,使其自然生发。不可强以己意,强以己意则僵矣。所谓炼意者,至于合理之谓也。循物象之理,圆融自然以出之,方能千姿百态,优柔不迫,犁然有当于人心。

此外又有一弊,即拘于物象,不能生发。诗成之后,其琢磨改削,皆须循诗歌本身之规律,而不可以事实为依据也。

要之,略其牝牡骊黄,取舍之际,唯在达意而已。如王驾“雨前初见花间蕊”,荆公改为“雨前未见花间蕊”,又易“蛱蝶纷纷过墙去”之“蛱蝶”为“蜂蝶”,事实或如王驾所言,然诗一旦成立,即具自身之规律,荆公即循其自身之规律而润饰之,故荆公改后,前人谓之“语工而意足”。

昧于立意者,纵于语言本身多加矫饰,终无裨益。

盖语言与立意相互生发。昧于诗者,惑于矫饰,震于浮词,叹为超绝。实则作者亦颇觉无趣,惟其无趣,终搁笔不复作。为文之初即以文字自欺者,结局大抵如此。甚者故作超脱,斥为雕虫之技。其为识者所讥,不亦宜乎。

兼善先生示老杜《天宝初南曹小司寇舅于我太夫人堂下垒土为山一匮盈尺以代彼朽木承诸焚香瓷瓯瓯甚安矣旁植慈竹盖兹数峰嵚岑婵娟宛有尘外致乃不知兴之所至而作是诗》一律,其辞云:“一匮功盈尺,三峰意出群。望中疑在野,幽处欲生云。慈竹春阴覆,香炉晓势分。惟南将献寿,佳气日氛氲。”

曰:此诗写假山,颈联“覆”之目的语为假山而非慈竹,“分”即呈现,诸炉列于假山之上,天明时见其随山势蜿蜒也。此皆于题可徵者。王力以为前二字为目的语倒置者,实误。而“铜梁书远及,珠浦使将还”,实为目的语倒置,反以“铜梁书”为定中词组。

“香炉”句,仇注以“晓势分”为晓烟分布,亦未确。香炉之烟,待结句“佳气”二字始双关而出,必不于颈联淆乱章法也。

慈竹之阴覆,香炉之势分。“势”字必须与“山”联系方能理解。香炉所以随山势者,以其非仅一个而已也。

生白曰:然。 “慈竹”一联注者断句皆误。当断为“慈竹、春阴、覆,香炉、晓势、分。”言慈竹覆,香炉分而已。

曰:“晓”字当与“阴”呼应,不然亦无著落。

曰:炉因竹阴故不易见,须借晓势始能分别。余尝训“分”为“辨”,释为香炉须借清晓之力始能辨清。先生将“势”与“山”字关联,于意更切。如此,对句当断为“香炉、晓、势分”矣。

曰:兄解亦可,“晓势”不断亦不妨。“望中”一联,句式为何?

对曰:“望中疑在野”,当为不完全句,译作望中清邃,疑在郊野。“幽处欲生云”当为简单句,欲字作副词看,即幽处将生云之谓。此联实为混装句,言:望中之幽处欲生云,(教我)疑在野。一气贯下,最是好看。

曰:然。《全集校注》罗列太泛,以其人无须将理解落实于创作,故不加拣择,以古注随意搪塞便了。吾辈看诗须供写作之用,故解诗皆可落实。

兼善先生示摩诘《秋夜独坐》一律,其辞云:“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

曰:首联数目对,次联方位对,三联颜色对,单独成对之属一诗具全,故虽一气直下,仍觉严整可喜。此诗格律铢两悉称。雨字拗,灯字救,结联仿此,非悉称而何?正宗严整之五律,必须如此。否则,通体拗方可。

生白问曰:全篇第一字皆拗而不救,此种亦为通体拗乎?

先生曰:此诗二四联极整齐。首字本无关紧要处,摩诘守律亦甚严,故赏之。吾所谓通体拗者,指普通拗而言,拗而不救者更佳。要之,须造成通体凌乱之感,第一字拗亦算在内,如不救,则更乱,愈乱愈佳,亦吾所极赏者。极严整之作固不能拗第三字,虽救亦不可。惟如此诗颔、尾二联,第一字拗而救之,无妨也。

老杜《朝雨》一律,其辞云:“凉气晚萧萧,江云乱眼飘。风鸳藏近渚,雨燕集深条。黄绮终辞汉,巢由不见尧。草堂樽酒在,幸得过清朝。”

生白请曰:“风鸳”或作“风鸢”,余意作“风鸳”为得。鸳藏渚于理更切,且鸳燕皆良禽,诗以良禽当风雨之际皆深潜遁,以兴后半避世之意,若作“鸢”,则为猛禽矣,似不类,先生以为如何?

兼善先生曰:然。五律欲佳,句法而外,须重字法。所谓字法者,如“风鸳”之风,“雨燕”之雨,此种以名词为定语之定中词组,老杜五律中俯拾皆是,为一定不易之法。句法中如“碧溪摇艇阔,朱果烂枝繁”,“摇艇”与“烂枝”为句中句,老杜、贾岛皆多有。五律字句宜实,于此字句中即可见。

生白曰:然。《诗人玉屑》句法门专列实字妆句一门,所列均“风鸳”之属,虚字妆句,则多有流水之意。

先生复曰:字法中固有“圆荷浮小叶”、“小子幽园至”之前后词组皆以形容词修饰者,然“风鸳”句之搭配似最匀称。“风鸳”为名词修饰名词;“近渚”则为形容词修饰名词,形容词修饰与名词修饰合成一句。

对曰:实字妆句方健,余尝见诸书,虚字实字修饰之仂词合为一句斯最匀称,真发前人所未发。“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一联,前后皆以虚字修饰,此种必用词生新方可成立。以“圆”饰荷、以“细”饰麦,皆较生新,若作“新荷浮绿叶,小麦落轻花”便不佳。

先生曰:然。此种句式最须意思清新,句意、句式缺一不可。细味五律简单句,觉得双副词修饰动词之句宜少用,如“茅屋还堪赋”之类。然名词作副词修饰动词之句却极好,如“老马夜知道”之属。

曰:“老马、夜、知道”一类,前人于句法单列一种,谓之“上二中一下二”,盖有见矣。

复曰:“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亦当断为“感时、花、溅泪”,因感叹时局,故见花开而流泪,花前省一“见”字。今人解此句,多谓花上带露如含泪。其于句法全无理会。此解令句意流于尖巧小气,形式流于死板呆滞。盖五律造句以造成此种似是而非之感为极则,既觉巧不可阶,实又大方得体。而寻此似是而非之契合点,为古今所难。此契合点仍为具象之花鸟与抽象之溅泪惊心混搭也。依古人思路,温公独得杜意,而“丛菊两开他日泪” 与五言句为同一思路。杜诗之句法,吾侪用心尚浅。此真家传之学。

对曰:然。如“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出句言澄江平,故少岸,对句言江树多花而向晚。出对句结构相差极大,而老杜仍能镕铸成对,合严整灵动于一手,真妙不可言。

曰:然。不深究老杜,作诗终古如长夜。凡不能为五律者,馀体概无可观,无他,诸体皆以五律为基础也。作诗只是一个敬字,亦可防小家数,如五律中二联工者,亦可谓敬矣,然首尾不工,此敬字未能彻头彻尾,以此掩饰混过,便是不敬,便是小家数,便是小聪明。大家只是硬要彻头彻尾敬,此大家亦好做,亦难做也。好做,只无谬巧是,难做,盖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也。

兼善先生示老杜《遣怀》一律,其辞云:“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天风随断柳,客泪堕清笳。水净楼阴直,山昏塞日斜。夜来归鸟尽,啼杀后栖鸦。”仇注云:“刘桢诗:‘轻叶随风转。’此云‘天风随断柳。’刘删诗:‘边声陨客泪。’此云‘客泪堕清笳’,皆用古人语而句法倒装耳。

曰:“天风”联特健而有味,较“水净”联更佳。

生白曰:然。寻常语一经倒装便有味。

复曰:断柳之“断”,实含一细节过程于内:风挽柳断,柳断复被扬起,随风而转。清笳之“清”同理,“清”有悲意,极悲故令客堕泪。将一个细节炼为一个词组,令词组毫无赘字,此为五律造句关窍。句子饱满而又不琐碎。此乃生造之佳者,非杜撰也。句法须与断句相辅,方可精细入微。古来大家,未有不细而能得力者。

兼善先生曰:“震雷翻幕燕,骤雨落河鱼。” 落当作使动,骤雨为主语,如此则为简单句;若不作使动,便为不完全句;若作“雨骤落河鱼”,便为复杂句。此一句而兼三种可能。

生白对曰:“落”字当为使动。此联当为简单句。若作“山雨落河鱼”,便为不完全句,因迅疾之义须读者补充。若作“雨骤落河鱼”,确为复杂句。

曰:然。此“翻”字、“落”字,皆为故意造成之错觉,非表达不当。此联为具象与具象组合而有错觉,仿佛鱼随雨自天落下。“翻”与“幕”亦造成错觉,乃受“燕巢飞幕”之“飞”字启发,盖翻亦飞也。

“雨骤落河鱼”为复杂句,然老杜不取,是知句法不以繁复为高。复杂之义以简单句出之,而句意愈加浑成,此为造句妙法。若流于琐碎,便不足取。

对曰:然。复杂句实有二类:一类为复杂单句,即所谓句中套句,如“一叶兼萤度,孤云带雁来”之属;一类为复合句,乃将五字作两句写,如“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者是也。句中套句,句便紧峭;而复合句之优劣,在于分句间之关系。分句间之关系,或为因果、或为转折,二句平行则不佳。“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为因果关系;“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则为转折关系。

曰:然。二句平行虽不易佳,亦不可过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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