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诗经·小雅·常棣》
何彼襛矣，唐棣之华。曷不肃雝，王姬之车。
——《诗经·召南·何彼襛矣》
去年夏天笔者曾写过一文，捋了捋棣棠、常棣、棠棣、唐棣之间的关系。那时候我们说到，棣棠开黄花，日本名叫“山吹”；常棣（棠棣）是郁李类植物，开红花或者白花。对于唐棣是何种植物，则争议比较大。
关于唐棣的争论主要有三种观点：一说为郁李类植物，同常棣一样；另一说为一种杨树，既“枎栘”；而《中国植物志》及细井徇《诗经名物图解》中的“唐棣”却是蔷薇科小乔木，花瓣五，洁白，细长，这一特征与郁李和杨树均相去甚远。
以上三种观点，到底哪一种较为合理？《中国植物志》及细井徇《诗经名物图解》中的蔷薇科小乔木又是从何而来？笔者最近在国家图书馆找到一则《清稗类钞》中的材料，虽然只是蛛丝马迹，还不能完全拨开疑云，但至少把问题的答案往前推了一步。在揭晓谜底之前，我们还是先梳理一下历史上的三种观点。
↑重瓣郁李
1.唐棣与《诗经》、郁李
第一派以《诗经》为代表，认为唐棣乃郁李。其中，陆玑《毛诗草木鸟兽鱼虫疏》是对针对诗三百名物的考证，且去古未远，一般认为较可信。他认为唐棣是奥李（即郁李），花开白色或红色。放在诗中是何用？我们先来重温一下这首诗：
何彼襛矣，唐棣之华。曷不肃雝，王姬之车。
何彼襛矣，华如桃李。平王之孙，齐侯之子。
其钓维何？维丝伊缗。齐侯之子，平王之孙。
这是周初齐侯之女出嫁，国人美之而作的诗[1]。首句以唐棣花起兴引出齐女出嫁所乘之车，以花之繁盛，比喻贵族女子出嫁时车马服饰之侈丽与气派。
陆玑对于“唐棣”的具体描述如下：
唐棣，奥李也，一名雀梅，亦曰车下李，所在山中皆有。其花或白，或赤。六月中熟，大如李子，可食。
根据陆玑的描述，“奥李”与“郁李”是同类植物，故“唐棣”与“郁李”也是同类植物。清代三大《诗经》研究学者马瑞辰（1777-1853）、陈奂（1786-1863）和王先谦（1842-1917）都认同陆玑：马瑞辰以为唐棣和常棣都是郁李之类的植物[2]；陈奂则判断唐棣是白棣，而常棣是赤棣[3]；王先谦经过较长篇幅的考证后得出结论：“蓋唐棣子名郁李，其大如李，常棣子如郁李而小其实，皆棣树而种微异耳。”[4]
↑单瓣郁李
植物学家吴其濬（1789-1847）则干脆将唐棣与郁李划上等号：
郁李，《本经》下品。即唐棣。实如樱桃而赤。吴中谓之爵梅，固始谓之秧李。有单瓣、千叶二种。单瓣者多实，生于田塍；千叶者花浓，而中心一缕连与蒂，俗呼为穿心梅。花落心蒂犹悬枝间，故程子以为棣萼甚牢。《图经》合常棣为一，未可据。[5]
按吴其濬所说，郁李有两种，一种为单瓣，一种为“千叶”，“千叶”即郁李的重瓣品种；郁李花的花蕊与花蒂相连，所以又名“穿心梅”，花瓣凋落，花蕊和花蒂仍留于枝头，所以宋代学者程颐认为“棣萼甚牢”。 但程颐所说的“棣萼甚牢”，当是《诗经·小雅》中象征兄弟手足情深的“常棣”，既然唐棣也有此特点，可以证明唐棣和常棣的确是同一类植物。也就是说，唐棣与郁李也是同一类植物。
以这一派观点认为“唐棣”与郁李相类。而如果唐棣是郁李的重瓣品种，那么开花时的确较为繁盛，放在《何彼襛矣》中来比喻齐女出嫁时车马服饰之华丽、场面之气派，是非常合适的。
↑杨树花
2.唐棣与枎栘、《尔雅》
第二派以《尔雅》为代表，认为唐棣乃“栘”，是白杨一类的植物。白杨与郁李的差别就大了。
《尔雅·释木》：“唐棣，栘。”郭璞《尔雅注》：“唐棣，似白杨，江东呼夫栘。”崔豹《古今注》：“栘杨，江东呼为夫移。圆叶弱蒂，微风则大摇，故名高飞，又曰独摇。陆机以唐棣为郁李者，误矣。郁李乃常棣，非唐棣也。”
《尔雅》的影响力不小。唐孔颖达《毛诗正义》、宋朱熹《诗集传》、明毛晋《陆氏诗疏广要》、李时珍《本草纲目》、清徐鼎《毛诗名物图说》皆从此说。
1957年，陆文郁《诗草木今释》一书首次以现代植物分类学来梳理《诗经》中的植物，该书即继承以上说法，将常棣归为杨柳科[6]。那么“栘”具体长什么样？
唐陈藏器《本草拾遗》曰：“枎栘木生江南山谷，树大数围，无风叶动，花反而后合。《诗》云‘唐棣之华，偏其反而’是也。”[7]宋陆佃《埤雅》：“凡木之华，皆先合后开，惟此华先开后合。”《本草拾遗》及《埤雅》均谓唐棣花先开后合，与众不同，以印证《论语·子罕》中的逸诗“唐棣之华，偏其反而”[8]。
↑上图为《本草图谱》之白杨，下图为枎栘
但以上文字，包括《本草纲目》在内，均未对枎栘有更多植物特征方面的描述。好在日本学者岩崎灌园（1786-1842）《本草图谱》中绘有枎栘，该图谱按《本草纲目》分类编排，枎栘排在白杨和松杨之间，作者着重画出了杨柳科植物所具有的柔荑花序，并涂上了鲜艳醒目的深红色，据右下角的文字介绍，此木多用于神佛之像的雕刻[9]。
由此可知，枎栘乃指白杨类植物，是一种杨树。
以上一说郁李，一说杨树，那么植物学界权威《中国植物志》是怎么说呢？检索之后会发现，《中国植物志》中的唐棣与以上二者都不一样，这就是接下来要说的第三派观点。
↑《中国植物志》中的唐棣
3.唐棣与蔷薇科、日本植物学
第三种观点认为，唐棣为蔷薇科乔木。据《中国植物志》，唐棣[Amelanchier sinica (Schneid.) Chun] 乃蔷薇科唐棣属小乔木，又名枎栘、红栒子，为“美丽观赏树木，花穗下垂，花瓣细长，白色而有芳香，栽培供观赏。”[10]这样的蔷薇科乔木，无论与郁李还是杨树，都相距甚远，其依据来自哪里？
肯定不是中国传统的本草学。上文已经介绍过，从《本草拾遗》到《本草纲目》到《植物名实图考》，对于“唐棣”的描述不是杨树就是郁李，没有提及“花瓣细长，白色而有芳香”等特征的。
然后，我很意外地发现，清末徐珂《清稗类钞》中对于“枎栘”的描述，竟然与《中国植物志》中唐棣惊人地一致：
枎栘为落叶乔木，干高一二丈，叶为椭圆形，面有白毛，春暮开白花，五瓣，狭长。实赤色，大如小豆。旧说谓即唐棣，或云与白杨同类异种，博物学家属之蔷薇科。
《清稗类钞》为清代遗闻掌故文献汇编，初刊于1917年，文中所说的“蔷薇科”乃是现代植物学才有的专业术语，文中所提及的“博物学家”指的又是谁？弄清楚这个问题，或许能解决《中国植物志》为何将“枎栘”归类为“蔷薇科小乔木”。
翻阅《清稗类钞》中的“植物类”部分就会发现，里面已经有许多现代植物学上的专业术语，例如描述乌蔹莓时用到了“聚伞花序”，描述芸香时用到“羽状复叶”等。
我国现代植物学专业术语主要有两大来源：一为我国本土的译著——早期的有李善兰与英国传教士合译的《植物学》（1858）；一为日本近代植物学著作，早期的以宇田川榕庵《植学启原》（1834）为代表。“复叶”这一术语就出自《植学启原》，而不见于《植物学》[11]。李善兰的《植物学》出版后并未引起国人重视[12]，一直到20世纪初，我国植物学学者开始以日本植物学著作为蓝本编译教科书，“日本植物学界、学人和著作对我国近代植物学的发轫起到一定的启蒙作用。”[13]因此笔者推断，《清稗类钞》中植物类部分的编写所参考的植物学著作，很可能从日本译介而来。
但徐珂究竟参考了哪位博物学家，我们无从知晓；所以这位博物学家为何将《尔雅》中的“枎栘”与蔷薇科乔木牵连起来，暂时也不得而知，这个问题还有待解答。
↑《毛诗品物图考》之唐棣
此外，日本《诗经》名物研究专著《毛诗品物图考》（1785）[14]，以及描绘更为细致的《诗经名物图解》（1847）[15]为唐棣所配的插图，正是《清稗类钞》中所描绘的枎栘。《毛诗品物图考》比《清稗类钞》要早一百多年，这从另一个方面佐证了笔者上述的推测，即《清稗类钞》对枎栘等植物的介绍，其中的现代植物学专业术语，正是源自日本。《毛诗品物图考》可能也是参考当时日本的植物学著作。
↑《诗经名物图解》之唐棣
所以，日本植物学者早在1785年以前已指出唐棣即为今蔷薇科之唐棣。而在1785年，《毛诗品物图考》已将《诗经》中的唐棣与今蔷薇科之唐棣等同起来。《中国植物志》认为唐棣为蔷薇科，应该也是受到日本学者的影响。
那么《中国植物志》中的唐棣，放在《诗经》中是否合理？从《中国植物志》中的图片来看，开白花的唐棣十分繁盛，放于《何彼襛矣》中起兴齐侯嫁女时的气派场面，并无问题。那么，此唐棣是否如《本草拾遗》及《埤雅》所说，花先开而后合？对此，《中国植物志》中没有写，只说该其“萼片宿存，反折”，与蔷薇科杏花的萼片一样。以此来解释“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倒也说得通。
不过《中国植物志》对于“唐棣”的出处，只列了《尔雅》，并未列《诗经》。也就是说，《中国植物志》认为《尔雅》中的枎栘（杨树），就是蔷薇科的唐棣。对此，笔者不能苟同，毕竟杨柳科植物与蔷薇科植物差别是显而易见的，虽然它们在叶片上或者树干上可能有相似之处，但是只要看其花序的形态，就可以分得一清二楚。
或许，《尔雅·释木》中的“唐棣”并非《诗经》中的“唐棣”，可能就是今日之杨树。而《诗经·召南·何彼襛矣》中的“唐棣”，可能就是《诗经·小雅·常棣》中的“常棣”也就是郁李，只不过误写作了“唐”而已，毕竟二者的音近。
所以，《诗经》和《尔雅》中同一个植物名，其实指向了两种完全不同的植物。至于《中国植物志》中“唐棣”，则来自日本近代植物学，与《诗经》和《尔雅》中的“唐棣”都不相同。
4.从构词的角度来解释
最后再回到《诗经》，究竟《召南》中的“唐棣”属于哪种植物？笔者倾向于认同第一派的观点。
抛开以上各派观点之间的分歧，我们不妨从造词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常棣”和“唐棣”都由首字与“棣”构成，“唐”的本义是“大言”，引申为“大”；“常”的本义是下裙，引申为“经常”。“唐”与“常”都是形容词来修饰“棣”。
那么棣是什么？《说文》：“白棣也。” 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认为白棣之外还有赤棣，二者以果实的颜色来区分，都与郁李相似。另外，《毛传》对于《诗经·幽风·七月》中的“六月食郁及薁郁”的“郁”（即郁李）的解释是“棣属”。可见在古人看来，“棣”与郁李有着紧密的关系，这种关系可以看作是现代植物分类学上的同属，或者只是原种与变种之间的区别。
“常棣”和“唐棣”，古人分别命名，很可能是认为尽管二者相似，但还是有所区别。从字面意思上讲，“常棣”是寻常可见的郁李类植物；“唐”引申为大，故“唐棣”则是一种较大的郁李类植物。
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说常棣“今官园种之”，说明不难见到，与“常棣”的字面意思并不矛盾；对于常棣的解释有“如李而小”，对于唐棣的解释则是“大如李子”，这里的大小之分，指的是果实而言，正好能印证“唐棣”的构词本意，即“唐棣”是果实更大的郁李类植物。
从这个角度看，正好能契合第一派中清代《诗经》研究学者王先谦的观点：“蓋唐棣子名郁李，其大如李，常棣子如郁李而小其实，皆棣树而种微异耳。”
只可惜今天我们已经不再用“唐棣”或“常棣”来称呼郁李。古今植物名称流变之复杂，考据之困难，在“唐棣”身上也可见一斑。
2019年1月11日初稿，25日再稿
[1] 袁行霈、徐建委、程苏东：《诗经国风新注》，中华书局，2018年，第81页。
[2] （清）马瑞辰：《毛诗笺传通释》，中华书局，1989年，第501页。
[3] （清）陈奂：《诗毛氏传疏》，商务印书馆，1933年，卷四，第9页。
[4] （清）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中华书局，1987年，第117页。
[5] （清）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中华书局，2018年，第786-787页。
[6] 陆文郁：《诗草木今释》，天津人们出版社，1957年，第94页。
[7] （明）李时珍《本草纲目·木部第三十五卷·木之二·枎栘》。
[8] 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第96页：“‘唐棣之华，偏其反而’似是捉摸不定的意思……或者当时有人引此诗（这是‘逸诗’，不在今《诗经》中）意在证明道之远而不可捉摸，孔子则说，你不曾努力罢了，其实是一呼即至的。”
[9] （日）岩崎灌园：《本草图谱》，卷八十四，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本。
[10] 本属约25种，多分布于北美，我国有2种，另一种为东亚唐棣，产华东、华中和西北等地。唐棣属“多数观赏树木，具有美丽的花序和密集的果实。果肉多浆可食，或用以酿酒制酱。”见《中国植物志》：http://frps.iplant.cn/frps/Amelanchier。
[11] 朱京伟：《日本明治时期以后近代植物学术语的形成》，《日本学研究》，1999年12月，第143页。
[12] 闫志佩：《李善兰和我国第一部<植物学>译著》，《生物学通报》，1998年09期。
[13] 陈德懋、曾令波：《中国植物学发展史略》，华中师范大学学报，1988年12月，第482页：“叶基桢《植物学》与黄明藻《应用徒薪植物学》很有可能依据日本第一代植物学家三好学的植物学著作而加以编译的。我国早期的植物学学者都出于三好学门下，日本植物学界、学人和著作对我国近代植物学的发轫起到一定的启蒙作用。再如1908年，姚昶翻译三好学的《植物学实验初步》；1911年奚若和蒋维乔编写的《植物学教科书》以及1918年出版的《植物学大辞典》（孔庆莱、黄以仁、杜亚泉等13人）亦是如此。”
[14] 《毛诗品物图考》为冈元凤纂辑、橘国雄绘，现存日本天明五年（1785）刊本，见https://shuge.org/ebook/mao-shi-pin-wu-tu-kao/。《毛诗品物图考》后来传入我国，并在光绪丙戌年（1886）出版，光绪三年（1877）进士、时任翰林院编修的钱塘人戴兆春为之作序。
[15] 《诗经名物图解》前有弘化四年（1847）细井徇自序，大约绘制出版于嘉永元年（1848），见https://shuge.org/ebook/shi-jing-ming-wu-tu-jie/。
作者简介：江汉汤汤，企业职员 / 美术馆公共教育志愿者 / 自由撰稿人，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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