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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万川 ‖ 明代安次诗人李延兴及其《一山文集》

明初,易代的变乱和杀戮使得人人自危,但并未让文坛沉寂。如陈田在《明诗纪事》甲签序中说:“余谓莫盛明初……且明初诗家各抒心得,隽旨名篇,自在流出,无前后七子相矜相轧之习,温柔敦厚,诗教固如是也。”李延兴就是“各抒心得”的诗人之一。

李延兴,字继本,多以字行,东安(今河北廊坊)人。据《列朝诗集小传》记载,其先世为河南人,元初至北平。元至正十七年进士,官至太常奉礼兼翰林院检讨,入明后不仕,郡邑聘为教官,河朔学者多从之,以师道尊于北方,被称为广文先生。李延兴在《画像自赞》称自己:虽读书而不求其解,虽体道而仅得其粗,虽同乎今之人而以圣贤为矩墨,虽食夫今之禄而视轩冕犹泥涂,我固以为至拙,人亦笑其甚迂。”这种政权更迭之际的遁世现象在历史上并不稀奇。

《四库全书》存李延兴《一山文集》九卷。据黎公颖《一山文集序》:“平生素以文鸣,所作甚富,于千百中仅存七八。”由此可知,其著作颇为丰富,但散佚严重。《四库全书》将其归为元代,然明代选本也多选录。据陈田《明诗纪事》:“继本诗词峰磊砢,风格老成,有拔山盖世之气。明初北平诗家当以继本为开先。”考虑其代表性作品多作于入明后,故于此介绍。

其门人李敏在《一山文集原序》中云:“中原俶扰,先生遂隐居不仕。上考唐虞三代及两汉之文,下遡伊洛诸儒之源流,于势利淡如若将终身焉。而河朔学者尊仰徳业,担囊负笈不远数百里来学。”“其文本根以六经,出入乎群书,上下乎诸子之间。故其文章浑厚雄深,而人莫易窥其涯涘。”“其千变万化固无常矣,究其所以,无非著明是理也,其所以助国家禆治道也。”可见,李延兴主张宗经遵道,经世致用,并非避世,而是以立言济世。只不过与政权的边缘化,也使其自适心态发展,野逸之趣增重。作者在《傅子敬纪行诗序》谈到自己的创作,“诗非本乎志,而规规守绳墨以学为声律之细,诗则陋矣!”他所肯定的是上古的风雅和盛唐诗歌,而其评判标准是“藻发乎天趣,声系乎风教”,“诗与志浑然”。这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有了明代“宗唐反宋”的征兆。

李延兴在《备荒杂录序》写道:“读夷齐采薇之咏、园葵紫芝之歌、杜子美岁拾橡栗之句,可以观世变矣”,《邓伯言玉笥诗集序》中又说:“大抵诗之体裁,各以其类,雅颂有雅颂之制,风骚有风骚之制,汉魏人则汉魏人语,六朝唐人则六朝唐人语。”“其于古今事势之变,山川人物之异,是非得丧之由,兴衰理乱之实一寓于诗,而和平之音、愁思之声、欢愉之辞、穷苦之言,合乎体裁而无偏颇之失当。” 这是对“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观念的继承,所以他的诗歌能够直视现实。

战争给诗人带来的心灵创伤,表现在诗歌中,是对残破河山的悲怀和对友人安危的关注。在五言古诗《送李顺文》中,李继本以近乎杜甫《北征》的沉重笔触描绘了元末明初的满目疮痍:白昼烧通衢,戎马相践蹂。屋化飞尘灰,莽莽草木茂。往年大姓家,存者无八九。兵兴岁无虚,穑事废南亩。”诗歌结尾写与朋友离别,则动情吟唱:“君归我何如,涕泗满衣袖。执手河之干,临风一觞酒。人生会合难,岂不怀亲友。”还有组诗《咏怀》(丙申岁作)其一:“白首殊方客,奔驰戎马间。时危忧母老,岁晚寄书还。冻雪连荒野,寒云出乱山。苍茫西日外,痛哭倚柴关。”其四:“妻子何时见,凄凉病转侵。虚传千里信,已负百年心。短帽飞霜满,空阶落叶深。白头吟正苦,回首泪沾襟。”频仍的战争冲击着每一个原本美满的家庭,诗中写游子漂泊,或者念母、或者怀妻,正是“家书抵万金”的真情注脚。诗人登高望远时写“千古河山几争战,一登高处一澘然”(《秋日杂兴》),送别时云“传语亲朋好调护,路难莫怪寄书迟”(《送别》)。诗中凄楚、悲凉的情调,都可以看到杜甫感时伤事的影子。再如《度居庸》用古乐府的笔调、句式,细致描绘出漂泊流离的生活和晓行露宿的艰辛,结尾处“安得筋骨化为山下土,填却千山万山无险阻,尽使行人免愁苦”,化自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心中的沉重是相同的。

李继本虽入明不仕,但诗歌并未掩盖其曾经有过的志向。《读贾谊王粲传》:“白发悲王粲,青春羡贾生。万言词慷慨,一赋气峥嵘。吊屈心犹壮,依刘恨未平。怀贤坐长夜,斜月半窗明。”不单纯是评论对二人的辞赋,也是后世对长叹者和登楼人的知音之论。还有《和友人韵》:“乱臣倾庙社,祸本久胚胎。万里金城坏,千原铁骑来。人心今日异,天意几时回。痛哭英雄老,凄凉卧草莱。”是针对元末明初政局所发的感慨,“人材淹草莽,勋业付儿曹”之句,则表达了自己不能挽救社会和百姓的遗憾。

诗集中有为数不少的题画诗和写景诗。前者常不停留于画面描写,将画面与现实相联系,如《题画》中,先描绘出白烟遮尽青林花,野簌嫩香应可茹”的画意,进而提出画作的遗憾之处——“胡不着我山之墅”,接着近乎陶醉的回忆:“小时耕牧岘山阳,闲从野人学种树。门前渔浦啼竹禽,屋上鹤巢走松鼠。独行采药日莫归,才得芝术一斗许。纵令服食不得仙,何若长年艺禾黍。小村秋晚鸡正肥,大瓮春浮酒新煮。老翁醉舞儿子歌,笑语喧华忘宾主。此乐不见十许年,兵火煌煌照南楚。思归见画万感生,怅望风帆横浦溆。时清即好谢官归,全家移向山中住。”不仅对画面的形象和构图诗意再现,还将自我感受融入其中,照应现实,寄寓志向。另如《雪溪渔隐图》中“湖之滨,江之澨,书可读,谷可艺,君将忘筌予避世”等句,也是用类似的手法。

写景诗古雅而富有情趣,乱世中无奈淡淡地渗透其中。如以下两首:

城外云山浓似绮,屋里琴书静如水。石炉添火试松香,袅袅篆云飞不起。天涯倦客此停骖,茶社烟销犹隐几。奚奴呼觉日平西,一片秋声响窗纸。(《渔阳客邸》)

黄崖秀绝不可画,山际飞云如走马。东来无此好云林,况逢野衲同清话。茶烟侵午客题诗,松籁吹凉僧结夏。人间尘土诚污人,何时息影禅林下。(《黄崖寺》)

前一篇诗人在诗书中得到了暂时解脱;后者则是想找一方净土,寻一时清静。

《静志居诗话》云:“一山,北方之学者,其诗文颇拔俗,长歌尤擅场。”从体裁风格上看,确为中的之语。李继本长于七言、精于古体,在此类诗歌中常一气贯穿,任情挥洒。如《仲冬月》描写冬日严寒,霜气如刀,大地冻裂:“斗标建子仲冬月,晓天云掩残月魄。满城霜气利如刀,敝褐蒙头出不得。旭日无光风伯怒,冰合水泉厚地裂。凭高旷望目力超,瀚海天山千丈雪。波涛永閟蛟龙宫,原野深藏狐兔穴。南山榛栗尽枯死,出猎何人驰驷铁。俄顷风收氛翳开,万里云天清帖帖。青旗飐飐酒家楼,杖头恰有钱三百。何物小儿为侣俦,座上能诗有仙客。月斜醉倒花树下,铜龙漏下五十刻。”诗歌纵横想象,笔力盘奡,与韩孟诗派“笔补造化”的追求一致。纪昀评道:“其诗文俊伟疏达,能不失前人规范。在元末诸家中尚为铮铮独异者,长歌纵横磊落,尤为擅场。中有学李白不成,流为卢仝、马异格调者。好高之弊固愈于卑靡不振者矣。”(《四库全书》卷一百六十八)所称继本源于李白,当指诗中流转的气脉和上天入地的想象,而就其用语的险劲,则更接近韩愈、卢仝。

综合而言,《一山文集》中的诗歌倾向于北方的壮美,意境以苍凉浑厚为特征。如《滦河》一诗中的“千年海鹤辽东去,万里滦江天际来。沙路连城白似雪,山光过雨碧于苔”,以“千年”、“万里”拓展读者空间时间感受。还有《卢龙二首》其一中的“迢递卢龙塞,苍茫滦水波。青林云气重,白涧雨声多。”写云气重和雨声多,从视觉和听觉上造成一种压抑感,加强读者对塞外战乱的印象。还有《赠边将》中的“杀气吹戎帐,腥风拂铠衣”;《咏怀》四首其三中的“雪翳窗灯影,风涵戍鼓声”;《和友人韵》中的“雨雪迷青野,风云动紫宸”等,皆为例证。

刘万川,男,出生于1977年2月,河北滦南人,中共党员。1999年河北师范大学西校区中文系大学毕业,获文学学士学位,2002年厦门大学中文系中国古代文学专业毕业,获文学硕士学位,2010年厦门大学历史系历史文献学专业毕业,获史学博士学位。2017年在河北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出站。2002年7月进入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工作,2014年12月晋升副教授。主要从事唐代文史和海外汉学研究,中国王维研究会会员,中国乐府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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