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猴子是小镇的一个老光棍。他长得像个猴子：深眼窝，抠露眼，尖嘴喉腮。因为他姓杨，所以大家叫他杨猴子。我小的时候见过他，他那时已经是老杨猴子了，但两眼仍烁烁闪光，小孩见了他都有些发毛。他那时刚从邻村“拉帮套”回来。所谓“拉帮套”的原意，是指马车由一匹驾辕马和一匹拉串套的马组成，串套马的位置处在辕马的正前方，叫做一主一挂的套法（也叫两套马车）。如果负重较多或者路不好走，在一主一挂两匹马拉不动的情况下，就要在串套外侧另外挂上一副帮套，再增加一匹拉套的马。这样，这辆马车就变成了“一主一挂一帮”的套法（也叫三套马车），而套在这副帮套里的马，就是“拉帮套”，即帮着拉套的意思。后来“拉帮套”被引申为一个女人由于丈夫有病或身体羸弱，不能抚养子女，在征得丈夫同意后，另外寻找一个没有结过婚的男人帮助干活，来担负一家人生活负担。待儿女长大以后，这个人便悄悄离开这个家庭，自己再寻出路。
杨猴子长我一辈，因为我们不是亲门近支，平日也没有来往，我也从来没有与他说过话。我有些怵他，只要我的眼神与他一对接就觉得瘆得慌。我母亲也告诉我躲他远远的。他没有什么人缘，镇里的人们与他没有什么来往，他家族的人与他也不亲近，因为自他离家以后，几十年没有回来，到老了才回家。后来，我从人们的言谈话语中知道了他的一些过去。
这杨猴子也算是小镇的一个奇人，小时父母双亡，被一个叔叔拉扯着。因为缺少管教，他从小就特别顽劣，上墙扒寨子，追猫逗狗，稍大一点儿就学会了偷东西。起初是小偷小摸，后来竟入户偷窃。他叔叔急眼了，便把他的裤子扒了，把他按在地上拿鞋底子狠狠地抽，把屁股打得又红又肿，他却一声不吭，硬挺着。有人见了，窃窃私语：“这不是自己的孩子，才这样打！如果是他亲儿子，肯定下不去手。”他叔叔听了，又气又恼：“这样孩子不这么管教行吗？快成了土匪了！”尽管这样揍他，还是不管事。叔叔后来见他大了，索性不管了，就让他自己过日子。没说没管了，杨猴子成了一个自由身。于是他整天游手好闲，东游西转，又好上了赌博。俗话说，耍钱闹鬼，等于找死。大家都说，这人没救了。于是镇长介绍他去小镇车站扛脚行，但他受不了在扛脚行的苦累，就纠集了三庄五村的几个同类，干起了窃船、扒火车的勾当。
这杨猴子自小在煤河里游泳翻滚，深谙水性，在水里憋几分钟都没有问题，加上身手灵活，遇上运货的船夜间在小镇码头停泊，他便扎到水里，潜伏在船身之下，然后伺机偷一些东西。他所偷东西能够吃得就吃掉，不能够吃得就卖掉。且说这一天，夜半时分在小镇码头停泊了一条船，船的后仓遮得很严实。他干这个行当基本是昼伏夜出，见了这条船觉得很是奇怪，心想这条船的后仓一定会有什么好东西。等船上的人睡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苫布摸了摸，是一个个长条形小木箱。他拿了一箱以后便将举在头上，踩水到煤河北岸，悄悄地回了家。他哪里知道，这条船是宁河伪县长走私大烟的一条船，因为这是违禁物，所以在夜间伪县长便悄悄地用船运到河头一个贩卖大烟的同伙那里。虽说芦台闸口离河头有80余里，不算太远，但为了不引起人的注意，在夜幕降临的时候，伪县长就用自家的一条小木船靠人工撑篙去河头。到了小镇码头，船夫觉得太累了想小憩一会儿，谁知不一会儿就眯着了，此时竟被杨猴子偷了一箱。天亮时分船到了河头，结果一检查发现少了一箱。伪县长大吃一惊，觉得准是在五道桥码头被人偷了。他在小镇有亲戚，便托这个亲戚找到小镇镇长，说船在小镇停泊丢了货，但没有说丢了什么货，让他想想办法给找找，镇长答应了。“是不是杨猴子偷去了？”镇长有些猜疑，便去了杨猴子家。此时杨猴子正在他的小黑厢屋中睡觉，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睡眼朦胧地打开门一看是镇长，慌忙让进屋。镇长看看像狗窝的一样的屋，质问道：“今天夜里你偷东西没有？”杨猴子也没有隐瞒：“我是从停在码头的一条船上偷了一个小木箱，还没有来得及打开看。”“拿来我看！”杨猴子立即从柜子底下抻出木箱，等镇长打开一看，大吃一惊：“大烟土！”他上去狠狠地踹了杨猴子一脚：“你知道不知道，倒腾大烟土是死罪啊？”杨猴子虽说平日里杀打不怕，现在也有些害怕：“那我也不知道啊！”“我告诉你，今天你哪里也不要去，就在家猫着，晚上把它扔煤河去！”镇长说。“行，行！”杨猴子满口答应。于是镇长对伪县长的亲戚说：“我问了杨猴子等一些游手好闲的人，他们夜里哪也没有去！”这个亲戚悻悻地走了。夜间，杨猴子便把箱子悄悄地投进了煤河，此后这件事也不了了之。伪县长也知道这是犯法的事，没敢声张。
杨猴子除了偷码头，就是偷火车，日子也过得去，但靠偷盗过日子也不是事啊！于是镇长对他说：“你整天价偷偷摸摸地活着，家不像家，人不像人的，要不你去跟李保本打日本鬼子去吧！”杨猴子说：“我受不了他们那份罪，吃不了他们那样的苦！我一个人自由惯了，受不得管教，不去！”镇长一想也是，像他这样的人，李保本也肯定是不愿意要的。有一次李保本来小镇找镇长，镇长一说此事，李保本果然摇头。虽说游击队不要他，但国民党此时却来小镇抽丁，即“抽壮丁”。抽丁是沿袭已久的一种征兵的方式，就是在男丁多的人家通过抽签征兵。宋代文天祥在《己未上皇帝书》说：“古人抽丁之法，或取之三家，或取之五家。”徐特立在《抗日十大纲领》也说：“现在抽丁的办法，引起人民逃跑，尤其是用抽签的办法，往往单丁被抽，而一家二丁三丁的没有被抽，更使人民反对。”这年头就是哥们多的人家也不愿意去当兵啊！镇长愁得直嘬牙花子，于是他想到了杨猴子，便对杨猴子说：“好人护三村，好狗护三邻，镇里摊上了抽丁这档子事，没有人愿意去，你是不是考虑考虑呀！”杨猴子思量了一下说：“反正我光棍一条，一条光棍，一个人吃饱了一家子不饿，我就算咱们镇子第一个上战场挨枪子的罢！”他说得有些凄楚。镇长在小镇二老孔的饭馆摆了一桌酒席，让小镇有头有脸的人作陪，还给了他一些钱。杨猴子很感动，因为从小到大，他也没有受到过这种礼遇。他喝了几盅酒，与乡亲们拱手告别，颇有些荆轲刺秦上路的气概，随即去了抗日前线。虽说他与日本鬼子打了几仗，但福大命大造化大，一根汗毛也没有伤着。到了解放战争时期他在平津战役时被抓，缴械投降当了俘虏。那时的俘虏政策是愿意当兵的就参加解放军，不愿意的就给几块大洋放回家。于是他回到了小镇，此时他手里有些闲钱，即当兵的薪金和解放军给的大洋，但依然是游手好闲。
回到小镇以后，镇长想给他张罗着说个人，但女方一打听他的历史，没有人愿意跟着，哪怕是寡妇或二婚。镇长也没有办法说：“你看你这个人缘混得，就只能打光棍了。”那时还没有解放，流窜的兵匪和混混常常流窜于此，社会秩序有些乱，但没有谁敢招惹他，于是镇长让他帮助维持小镇的秩序。有一次，他在街头闲逛，看见几个混混在欺负一个卖菜年轻妇女。他路见不平，上去就与这几个人动了手脚，那几个人哪里是他的个儿的，很快就抱头鼠窜了。他扶起了那个妇女，等那个妇女整理好凌乱的衣服以后，便问她是哪个村的。原来是小镇南面的一个村的，因为丈夫得了痨病，孩子又小，只得卖点青菜给丈夫治病。他听说后，从怀里掏出一块大洋给了这个女人，让她给丈夫治病。这个女人感激涕零，立刻给杨猴子跪下了。“这我可担待不起，快起来！”杨猴子立刻搀起了她。后来逢是这个女人来买菜，他就帮忙，一来二去，两个有了些感情。一天夜里，这个女人悄悄来到小镇，在他家宿了一夜，以示报答。杨猴子尝到了女人的滋味，自是不舍。于是二人商定，杨猴子去她家拉帮套。这个女人的丈夫病病殃殃，还有两个幼小孩子需要照顾，日子穷得揭不开锅。为了这个家，丈夫也只得同意。于是杨猴子与镇长商量，镇长见此也不好说什么，其他村也有这样的情况，互相帮衬着过吧！
杨猴子到了这家，勤俭了许多，坏毛病也改了不少，村里也没有人说什么。但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孩子们长大了，好说不好听啊，于是杨猴子又回到了小镇，住进了他那间小厢屋。我这个时候才认得他。此时杨猴子此时身体情况也不太好，日子也不好过。但他有个绝法，会逮黄鼠狼和老鼠，这两个鼠类狡猾无比，尤其是黄鼠狼，大家都敬畏三分，但杨猴子不在乎这些。他做了许多鼠夹子，白天放在黄鼠狼和老鼠的洞前，过了一夜后去找，总会有收获。于是他剥去黄鼠狼和老鼠皮，再抽去黄鼠狼的骚筋，满满煮上一小铁锅，尽管香味扑鼻，但没人敢吃，他却吃得津津有味。他把剥下的皮子晒上、晾干后，黄鼠狼皮卖钱，把老鼠皮连缀在一起，做成皮褥子。
杨猴子渐渐老了，腰有些佝偻。邻村的那个女人有时还来小镇照应他一下，算是还还旧情。1975年我离开了小镇，被县里抽调到去当“大下工作组”组长。1976年唐山遭受了大地震，小镇也遭重创。震后，我回到了家，问起了杨猴子的情况。听镇里人讲，地震时杨猴子被埋在倒塌的小厢屋，但因为房子檩木轻，他便挣扎着出来，应该是小镇从废墟中出来最早的人。于是他奋不顾身地救人，浑身被划出了许多血道子。结果他在救镇长一家人时，没有完全倒塌的房子因为余震而成为一堆瓦砾，杨猴子被砸死。镇长一家人虽然也有伤亡，但好几口子人都被杨猴子救了。于是镇长用自家的板柜给杨猴子当了棺材，埋在义地（震后掩埋人的公共墓地）里。听后，我改变了对他的由来已久的看法。此后，每年一到清明节，镇长的儿子们都去给他添坟，祭奠他。
END
作者简介：杨立元，唐山师范学院文学院二级教授，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红色文化研究会理事、唐山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新现实主义小说论》《河北“三驾马车”论》《创作动机论》《滦河作家论》《滦河诗群论稿》《散文创作研究》等专著25部。出版长篇小说《滦州起义》《历史上的纪念地》、小说集《小镇传奇》、散文集《家乡戏》《姥姥门口唱大戏》《怀念与纪念》等10多部文学作品。作品获第一届、第五届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第七届河北省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第十一届、十三届河北省文艺振兴奖，第三届孙犁文学奖，第二届河北省文艺贡献奖，第四届、第五届、第六届、第十六届河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河北省第九届优秀教学成果等多项奖励。
/
/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