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业的家世,略如上述。但是杨家父子之成为传奇中的英雄,并不是因为他们的门第,而是因为他们留下了不朽的功业。
说到杨家父子的功业,我们必须简略地说说他们所处的时代。杨业父子所处的时代,正是中国史上之北宋的初叶。北宋承五代之后,内则权豪割据,建号称尊;外则契丹侵凌,威胁中原。当此之时,在大河以南,孟昶据四川,称后蜀;刘鋹据广东,称南汉;李煜据江南,称南唐,钱弘俶据两浙,称吴越,此外,高保勖据荆南,高保雄据朗州,张文表据潭州;此辈皆据地自雄,衮冕巍峨。在大河以北,自石敬瑭以燕云十六州割让契丹后,晋冀北部,久已沦丧,在山西方面,则刘继元据太原,称北汉。北汉者,五代时后汉之支裔。自后汉篡于后周,于是后汉河东节度使刘崇,遂倚契丹为外援而自称北汉,屡传以至刘继元。故所谓北汉者,实即契丹之傀儡也。
赵匡胤篡周以后,经过了十六年的战争,总算次第削平了大河以南的中国。即因把力量完全消耗在对内的战争中,所以结果虽群雄破灭,降王满朝,而望着大河以北,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据《宋史》所载,赵匡胤曾于开宝二年亲征北汉,其弟光义(即太宗)亦曾于太平兴国元年,发兵征北汉,但均为契丹援汉之兵所败。北汉且不能征服,契丹更无论矣。
当此之时,杨业正是北汉的一位无敌将军。《宋史》本传云:“业弱冠事刘崇为保卫指挥使,以骁勇闻,累迁至建雄军节度使。屡立战功,所向克捷,国人号曰无敌。”这位无敌将军当时正掌握北汉的兵权,有左右北汉政治的力量,他可以辅佐北汉,继续在契丹支持之下,与北宋为敌:也可以从北汉政府内部反正效顺,奉山西之土地与人民还于北宋。杨业究竟是一个爱国志士,他知道契丹之支持北汉,是利用北汉为傀儡,以伸展其势力于山西,从而进窥河南,征服中原。杨业也许久怀反正之心,因迫于契丹的监视,不得其间,太平兴国四年(979),宋太宗大举亲征北汉,契丹之援未至,因此杨业便以“保存生聚”为理由,劝其主继元降宋。自是以后,山西三万五千二百二十五户人民,遂得以回到宋朝,而大宋北方的疆界亦因之伸展至雁门以北。
杨业反正以后,显然使当时中国的局势为之一变,这就是把契丹的势力,从山西驱逐出去了。杨业以为从此他可以在宋朝政府领导之下,献身于讨伐契丹的战争,他不知道宋朝政府正在推行一种极端的中央集权政治,特别对于兵权,必须完全掌握在中央政府的手中。北宋政府对于其自己的功臣夙将,尚且要解除其兵权,对于杨业这样的降将,当然更不放心。所以杨业反正以后,他从北宋政府所得到的职务是郑州刺史。
当宋朝政府在开封祝捷之时,契丹却大举进犯山西。为了抵抗契丹的侵略,宋太宗“以业老于边事,复还代州兼三交驻泊兵马都部署”。杨业还镇代州以后,曾于太平兴国五年大败契丹于雁门之北。《宋史》本传云:“会契丹入雁门,业领麾下数千骑自西京而出,由小径至雁门北口,南向背击之,契丹大败。以功迁云州观察使,仍判郑州、代州。自是契丹望见业旗旌,即引去。”
山西为杨业的家乡,为了保卫家乡,从而保卫大宋的领土,杨业奋其忠勇,转战于晋北雁门一带者六年之久,卒使契丹不敢南向而弯弓。这种辉煌的战绩,是晋北人民亲眼看见的。朝廷委晋北于化外,而杨业保卫之,当然在晋北人民看来,杨业就是他们的救星。就从这一时代起,他就被人民所歌颂,所传说,即因如此“主将戍边者多忌之,有潜上谤书,斥言其短者”。甚至太宗对他有所赏赐,都要“密封橐装”。杨业在胜利地打击外敌之后,反而遭受诽谤,这如果诽谤者不是汉奸,那就是因为杨业不是政府的嫡系军队。
现在要说到杨业最后的一幕,即战死陈家谷之役。
据《宋史》所载,雍熙三年(986),宋朝政府分军三路,进讨契丹。一路由曹彬等指挥,出雄州:一路由田重进等指挥,出飞狐;一路由潘美指挥,出雁门。当时杨业就是潘美的副将,三路大军同时北进。出雁门之军在杨业的指挥之下,连接克复了云、应、寰、朔四州。但是当杨业前军进次桑干河时,曹彬指挥的河北之军,已经大败,河北之军既败,出山西的两路大军,亦被迫撤退,杨业之军,亦退回代州。
当此之时,政府知道孤军深入,必然失败,所以给潘美的命令,并不是进攻,而是保护雁门关以北的人民向关内撤退。适于此时,契丹主萧氏与其大臣耶律汉宁、南北皮氏及五押惕隐统十余万大军进陷寰州,逼近雁门。
依据当时形势,三路大军,两路已退,雁门之军势成孤军。而况契丹主力军已移晋北,敌我形势甚为悬殊,杨业熟知晋北地理形势和敌人虚实,所以他不主张冒险出击。但监军王侁却坚持要杨业出击(按宋之监军,其职权同于今日之政治部主任),所以结果杨业败死陈家谷。
《宋史》本传记杨业与潘美,王侁的对话中可以看出。当时杨业谓潘美等曰:
今辽兵益盛,不可与战。朝廷止令取数州之民,但领兵出大石路,先遣人密告云、朔州守将,俟大军离代州日,令云州之众先出。我师次应州,契丹必来拒,即令朔州民出城,直入石碣谷.遣强弩千人,列于谷口,以骑士援于中路,则三州之众保万全矣。
王侁沮其议曰:
领数万精兵而畏懦如此.但趋雁门北川中,鼓行而住。
业曰:
不可,此必败之势也.
王侁曰:
君侯素号无敌,今见敌逗挠不战,褥非有他志乎?
业曰:
业非避死,盖时有未利,徒令杀伤士卒而功不立。今君责业以不死,当为诸公先。
将行,又泣谓潘美曰:
此行必不利,业,太原降将,分当死。上不杀,宠以连帅,授之兵柄。非纵敌不击,盖俟其便,将立尺寸功,以报国恩。今诸君责业以避敌,业当先死于敌。因指陈家谷口曰:
诸君于此张步兵强弩,为左右翼以援。俟业转战至此,即以步兵
夹击救之,不然,无遗类矣!
由以上的对话,我们可以看出,勒令杨业孤军出击者,并非主帅潘美,而是监军王侁。至于杨业之慨然走上战场,是明知必死而不得不死。不过他总不希望全军覆没,所以临行时,要求潘美于陈家谷口设步兵伏弩,以为援应。杨业出击后,潘美确曾设伏。至于后来之撤退伏兵也不是潘美,又是监军王侁。《杨业传》云:
美与王侁领魔下兵,阵于谷口。自寅至巳,侁使人登托逻台望之,以为契丹败走,欲争其功,即领兵离谷口,美不能制,乃缘交河西南行二十里。俄闻业败,即麾兵却走。业力战,自午至暮,果至谷口,望见无人,即拊膺大恸,再率帐下士力战,身被数十创,士卒殆尽,业犹手刃数十百人,马重伤不能进,遂为契丹所擒,其子延玉亦没焉。业因太息曰:“上遇我厚,期讨赋捍边以报,而反为奸臣所迫,致王师败绩,何面目求活耶?”乃不食,三日死。
由此足证致杨业于死者,非潘美,乃监军王侁也。王侁何以要迫使杨业去打没有把握的败仗,我颇疑其与契丹有勾结。据《王侁传》云:“契丹使来贡,诏侁送于境上。”又云,“侁一岁中数往来西边,多奏便宜,”从这里便可以找出他暗通敌国的蛛丝马迹。后来又领蔚州刺史,蔚州近契丹,更有暗通之机会。
但据元曲所载,则颇有差异。元曲《昊天塔》有云:
老夫,杨令公是也。因与北番韩延寿交战,被他围在虎口交牙峪,里无粮草,外无救军。这个是我第七个孩儿杨延嗣,他为搭救我来,被潘仁美攒箭射死,老夫不能得脱,撞李陵碑而亡。
又云:
只恨那潘仁美这个奸赋,逼的俺父子并丧番地,
由《宋史》之说,则潘美曾经设伏,以后王侁撤伏,潘美不能制。由元曲之说,则潘美不但未设伏,且七郎突围求救,亦将其杀害,而援兵始终不出;至于说到杨业的死,《宋史》谓被俘不食死,元曲则谓撞李陵碑而死,总之,不论潘美曾否设伏,而杨业之死则诚如他自己所云,实为“奸臣所迫”而死。王侁一则谓其“畏懦如此”,再则责其“逗挠不战”,甚至疑其有“他志”,而必令其在“时有未利”的情形之下孤军出击。既出,而又撤去援兵。如此用心,其为假手外敌,以消灭异己,实甚显然。此种阴谋,后来宋代朝廷似乎也知道了。太宗追悼杨业的诏书中有云:业“方提貔虎之师,以效边陲之用,而群帅败约,援兵不前,独以孤军陷于沙漠;劲果焱厉,有死不回,求之古人,何以加此”。以后并将潘美降级三秩,监军王侁、刘文裕除名。虽然如此,亦无补于雁门之败矣。
《宋史》本传曰:“业不知书,忠烈武勇,有智谋。练习攻战,与士卒同甘苦。代北苦寒,人多服毡罽,业但挟纩,露坐治军事,傍不设火,侍者殆僵仆,而业怡然无寒色。为政简易,御下有恩,故士卒乐为之用。朔州之败,麾下尚百余人。业谓曰:'汝等各有父母妻子,与我俱死无益也。可走,还报天子,’众皆感泣不肯去。……无一生还者,闻者皆流涕,”像这样一个“忠烈武勇有智谋”,而又能“与士卒同甘苦”的大将,当强敌压境之时,竞死于排除异己的奸臣之手,岂不为亲者所痛而为仇者所快耶?此宋太宗所以有“闻鼓鼙而思将帅”之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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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袁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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