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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雨时:永不熄灭的女性爱的火焰一一伊蕾论

仅以此文悼念在冰岛离世的伊蕾!……

伊蕾(195l~ ),原名孙桂贞。天津市人。1969年到河北农村插队落户。1971年选调到邯郸山区某铁道兵工厂宣传部门工作。1982年调廊坊地区文联。198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作家班。后任《天津文学》编辑。1991年赴莫斯科,从事美术收藏及策展活动。主要诗集有《爱的火焰》《爱的方式》 《女性年龄》《独身女人的卧室》《伊蕾爱情诗》《伊蕾诗选》等。

伊蕾的创作可分为两个阶段。她自70年代初开始诗歌创作,70年代中后期开始发表诗歌,那时她是典型的浪漫主义诗人,诗歌的内容和语言形式先后受到汉译海涅、普希金特别是惠特曼诗歌的影响。1980年代中期,伊蕾诗风大变,以《独身女人的卧室》《被围困者》《流浪的恒星》《叛逆的手》等带有后现代主义“自白派”特点的长诗震动诗歌界,一时间成为中国“女性主义诗歌”最重要的代表之一。如果说她前期诗歌是呼应着新时期诗歌界整体的“人本主义”思潮的话,那么后期则是感应着20世纪以降女权主义运动、女性主义文学浪潮的写作。诗人从女性的角度出发,书写女性的命运,自觉体验着女性经验的特殊性,高扬了女性主体意识,成为中国当代最重要的几名女诗人之一。

让我们回溯一下她的创作道路。新时期开始,伊蕾进入了创作觉醒期,1980年代初她逐渐引起诗坛关注。她把自己的创作追求界定为三点:“情绪型、未来型、悲剧型”。在一首名为《海》的意象诗里,她写出了自己情绪的“客观对应物”:

    是被谁捆缚在大地上?

    每一块肌肉都在翻滚,

    爆发出自由的歌唱!

这首诗可以作为伊蕾前期诗歌创作的整体象征:在被捆缚的境遇中,生命的意识骄傲地高扬,阻隔与冲决,孤独与强大,希望与无奈,经过“反式观照”,相克相生、相反相成,造成了巨大的意蕴张力,谱写了一曲曲为自由的灵魂而痛苦歌吟的人生乐章。

诗人是属于海的,她的诗也属于海,这倒不是因为她出生在海港城市天津,也不单纯是因为她的诗多次抒写过海,而是说如果把人生和艺术比喻成波澜壮阔的海,那么她正是挣扎奋进、直奔彼岸的泅渡者。在一本诗集的《后记》中,诗人曾摘引惠特曼的诗句表明自己的追求:“我不愿歌唱关于部分的诗歌,我愿意使我的诗歌,思想,关涉全体……我作的任何一首诗,或一首诗的最小的一部分都关涉到灵魂。”她的诗歌中,诗人所进行的是生命与灵魂的探险。《蓝色血》,以精神物化的形态,表达了青春的骚动和渴望:

 你时时刻刻粉碎着自己又重新组合,

 你为什么这样不自信而又自信呢?

 在我的心中你永远是一个完美的梦幻,

 因为你每一秒钟都是全新的啊!

粉碎“自我”,超越“自我”,重组“自我”,在自信与不自信的交织中,探索人生的真理,寻求人格的“完美”与“全新”,表明了青春意志的觉醒与崛起。这种意识,对传统的封建文化和现代迷信无疑是一种强力的冲击。她的诗孕育着生气,虽然不无苦涩和忧郁,但内在强大与外在处境中的弱小,恰好形成反比逆差。这在她为数不少的爱情诗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例如,《黄皮肤的旗帜》《野芭蕉》《预感》等,以令人战栗的真情传达了对爱情的带有悲剧色彩的执著与追求。面对诸多困扰,她有解不开的疑团,也有自己不自由毋宁死的信念,完全可以纳入我国文学“爱而不得所爱,但又不能忘其所爱”的原型主题。但这不是哀婉,而是一种野性的炽热的悲壮,并且深深打上了新时代的烙印。

痛苦而崇高,孤独而骄傲,沉寂而又轰轰烈烈,构成了伊蕾早期诗歌艺术的复调与和弦。早期的伊蕾是“纯情型”诗人,她的诗抒情是充分的。她表现生活不侧重外在描摹,而强调主观情感的喷发,不一般地写客观变故,而倾诉生活在心灵深处引起的震颤。她的诗中的境界一般不由单纯的客观物象所构成,而是由主观感情和感情引起的事物的变形融汇而成,有时甚至是以某种情绪为焦点而组成的意象群。《火焰》一诗写一个被自身的热情所烧灼的扭曲而冲动的灵魂,诗中用夸张的琴弦、柳枝、曲巷、长发形容她生活的曲线图。她正是以这纷乱而蓬勃的意象,极大地宣泄了那骚动不安的生命激情。

《黄果树大瀑布》这首诗,不仅表达的意念有前卫性,而且她的写法也带有“未来主义”色彩。请看原诗:

白岩石一样砸下来

砸碎大墙下款款的散步    .

砸碎“维也纳别墅”那架小床

砸碎死水河那个幽暗的夜晚

砸碎那尊白蜡的雕像

砸碎那座小岛,茅草的小岛

砸碎那段无人的走廊

砸碎古陵前躁动不安的欲念

砸碎重复了又重复的缠绵的失望

砸碎沙地上那株深秋的苹果树

砸碎旷野里那幅水彩画

砸碎红窗帘下那把流泪的吉他

砸碎海滩上那迷茫中短暂的彷徨

把我砸得粉碎粉碎吧

我灵魂不散

要去寻找那一片永恒的土壤

强盗一样去占领,占领

哪怕像这瀑布

千年万年被钉在

黄果树大瀑布是惊心动魄的。不过这诗中的瀑布已不是客观的瀑布,瀑布挂在她的心灵世界,这瀑布激荡、冲刷、洗涤着她内心一系列陈旧的、缠绵的、寂寞的、忧郁的、柔弱的、封闭的理念和情态。她祈望,脱去“旧我”,重获新生,追求永恒,并为此,虽九死而不悔,就像瀑布一样,“千年万年被钉在悬崖上”,也不怨艾。因为流动的纯洁的白色魂,每时每刻都是全新的。这里,人生永恒的思考由于结合了眼前瀑布和心中激情来进行,因而具体而深湛。而其表现形式,则借鉴了未来主义的“象征化”、“速度之美”,字句的“自由不羁”,分行的“立体化”等特点。例如,第一节的“砸下来”,末一节的“悬崖上”,上下相对,竖行排列,有奔下攀上的立体感和具象感;诗中12个“砸碎”,一气贯注,不仅有速度,而且有情绪,冲腾、激烈,声音本身就构成了意义、力量。而从总体上看,诗中的瀑布无疑是一种象征。诗的内容转化为生命的形式,形式就成了诗的生命。

1985年后,伊蕾诗歌进入第二阶段,即深入而自觉的女性主义“自白”倾诉期。她以女性的生命经验书写女性精神和身体的秘密,观照女性的命运,争取女性言说的权利,批判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抑。值得注意的是,伊蕾诗歌也不是公共性的“女权主义”的传声筒,她表达出性别经验中的个人性,而不是个人化体验之外的公共性。

《独身女人的卧室》(1986年)是伊蕾诗歌意识的充分体现。在这首长诗中,诗人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表现自我”。这是因为,自我和意识从来不等于一回事,在现代条件下,它们常常构成分裂状态。“独身女人”是“我”审视的准客体,这种一而二的结构,才可能具有现象学式的刺穿经验本质的视力。由于“我”的分身术,“卧室”具备了现代女性整体生存及命运的喻义。那么,“我”的焦虑、绝望、性欲、欣悦,就超出了单一的自恋或自渎的范畴,而进入对生存本身的 追问和暗示之中。频繁出现的“你不来与我同居”,也昭示着以非婚姻家庭为圭臬的纯粹爱情神话的虚无,那个“你”,犹如戈多,本身就是一种永无归期的空洞。渴望纯粹之爱的女人深陷于孤独的“卧室”,她所能做的仅仅是无望的吁求而已。如组诗《独身女人的卧室(之三):窗帘的秘密》:

白天我总是拉着窗帘

以便想象阳光下的罪恶

或者进入感情王国

心理空前安全

心理空前自由

然后幽灵一样的灵感纷纷出笼

我结交他们达到快感高潮

新生儿立即出世

智力空前良好

如果需要幸福我就拉上窗帘

痛苦立即变成享受

如果我想自杀我就拉上窗帘

生存欲望油然而生

这种简单之至的反讽方式,经由整首诗语境的压力透射着女人遁人幽闭的无奈原因。这里,“拉上窗帘”后并不形成一个自足的内在世界,而对灵魂的痛苦和自杀这一劫数,“拉上窗帘”显得多么短暂和孱弱呵。伊蕾意识到生命的无告,信仰精神的耗尽,于是,在“自画像”上,“整个脸部我只画了眉毛”。除了生命体验的真实意义之外,一切都是可以暂时怀疑的,“宇宙漆黑没有道路/每一步都有如万丈深渊”,“因为是全体人的恐惧/所以全体人都不恐惧”。那么,诗人意识到这种深渊和恐惧,就不再是单向度的悲观和怀疑了。悲观和怀疑常常是价值论的产物,它们导源于人类内心对公正和意义的向往;而伊蕾的意识,则是源于自身生命本体的产物。这组诗,既有对单纯爱情的吁求,又有健壮而坦率的身体性冲动贯注其间。身体性表达,在伊蕾这里同时成为对女性的“此在”进行分析的对象,肉体的存在和精神的虚无构成经验之圈的两个半圆,前者追索后者,成为一种功能,在相互矛盾相互排斥的展示中,达到对生命原动力真相的澄明。诗人无意扬此贬彼,她所要做的是揭示生命体验的最高真实。这里没有结论,“我”看到了本源就足够了。“我”有时是一种叙写的戏剧角色的虚影,因此,它只是“我们”之外的另一个话语存在,如此而已。

总之,在伊蕾的诗中,生命、爱情的虚无和生命、爱情的神圣,是对抗共生地整一性到来的。在这里,后一项不是核心的、正极的、本源的,前一项也不是。作为她诗歌经验之圈本质的东西,是这两者互为表里、互为因果的整一存在,犹如火焰和灰烬不能分离。诗歌,既在生存之内(情感经验),又在生存之外(形上体验),带着语言的爆发力和柔情,穿越时间的屏障到达神奇和自由。如此说来,伊蕾的诗是那种可以类聚化的超逸空潆的“小资迷梦”诗歌吗?不是,她的个别性在于,她把自我与生存对称在一个平行线上,“我是整个世界除以二/剩下的一个单数/一个自由运动的独立的单子/一个具有创造力的精神实体”(《独身女人的卧室》)。在这种自觉的创作态度支配下,她得以抽身其外地审视生存,或者她得以有一段助跑的路程而狠狠冲击穿越虚无的墙。这就不再是将阴晦的生存拥在怀里以恶抗恶,其亲在的结构也不仅是烦与畏,而是有着比它们更纯粹、更高贵的诗的闪光。只有看到这一点,才可能将伊蕾成熟期诗作与其他的女性诗人区别开来,从而对她作出恰当而有力的评价。

伊蕾不是主要依恃着混沌的感觉写作的人。感觉,只是诗歌最基本的元素,诗中的感觉如果是有意味的,它必须源于诗人对自己情感奥秘的洞悉;否则,它就只是即兴的速写,而不会是坚实的云石雕像。表达感觉是不错的,但感觉并不必然达致“诗的表现”。在出现了瓦雷里之后,诗人毫无必要再将自己降格为幻觉的机器了。伊蕾后来日益意识到这一点,她的诗作为一种深邃的抒情迹写,并不排除智性的成分。与思辨的抽象不同,伊蕾诗歌中的抽象不是那种一正一反式的判断,不是那种直线到达终点的认识,而是在一种“在各个方向突然出现/又瞬间消隐’’(《独身女人的卧室》)的彼此吸附和矛盾的力量中,达到的更具有包容力的话语“磁场”。在这里,诗的语境是完整的,情感是本真的,但却成功地容留了单纯中的纠葛和澄明中的凄凉。这就使她的诗在占有现代经验的范围上,超出了所谓“纯情女诗人”的限定。

在流行艺术中,时尚是支配诗人操作的主要动因。我们很容易为某种诗潮归类,这也许表明了理论的幼稚和哗众取宠;但另一个原因是,这些流行诗自身缺乏个性,诗人没有充分的精神准备和艺术信念,难免左右从风低昂随流。伊蕾的诗显然不是这种东西。她的诗从形式上有时还给人以某种古老的感觉,她不故意制造语言的迷幔,不信任稍纵即逝的梦境漂流,而是反复地审视、准确地安排每一个语词和结构。在这些诗里,诗人毫不掩饰她对完整、严饬、准确的抒情诗歌的尊敬,表现出一种真实而稳健的“白银时代”诗似的抒情精神。即使像《妈妈——》这类极为沉痛的悼亡诗,我们同样看到了在真实的情感表达中,诗人精审、缜密的细节提炼和双重的视野。诗人不仅要融合智性与抒情,更重要的是,她同时要控制想象力达到语境的透明,要避免智性的板结以及情感被混乱的语境“蒸发”掉。如果说伊蕾是不信任灵感的诗人,恐怕不太对;但我们知道,灵感在她那里不过是将生命体验化为语言的瞬间冲动,这种冲动出现后,剩下的就全靠诗人认真地掂量并反复地思忖、比较和安排了。正是这种形式和意识的契合无间,使伊蕾的抒情诗具备了鲜明的“个人性”。

      作者简介:苗雨时(1939-)当代诗评家。河北省丰润县人。1965年毕业于河北大学中系。现为廊坊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作家协会第四届主席团名誉委员。长期以来致力于现代诗学的教学与研究,从事诗歌评论写作。任系中文系主任期间,曾与河北作家协会联合举办两届作家班,培养了大批青年作家和诗人。现今又特别关注网络诗歌的动态和走向。201510月,建立了廊坊师范学院雨时诗歌工作室20164月,创办和主编高校民刊《雨时诗刊》,倡导学院派现代汉诗写作。出版著作有:《诗的审美》《诗歌写作技巧》《河北当代诗歌史》《走向现代性的新诗》《当下诗歌现场》等多部。传记收入《中国作家大辞典》《中国社会科学家大辞典》(英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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