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心理学家、分析学家、医学博士。他体形丰满，头很大，目光严肃。他说他来是要谈几个问题，但他不会使用心理学和分析学家的术语，而会使用我们两者都熟悉的语言。由于师从著名的心理学家们，他自己也被其中的一个分析过，因此他知道现代心理学的局限和它的治疗价值。他说，心理学不总是成功，但是在正确的人手中能发挥巨大的可能性。当然有不少庸医，但那是可以预见的。他自己也学习东方的思想和东方的意识观念，虽然不太广泛。
“当潜意识最初被发现并在西方被描述时，没有大学接受这个观念，没有出版商愿意出版这样的书籍；但现在，当然，仅仅二十年之后，这个词已经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了。我们喜欢认为我们是一切的发现者，而东方是神秘主义和玩吞绳子把戏的丛林；但事实是东方在几个世纪之前就已经仔细探索了意识，只是他们使用不同的符号，具有更加广泛的意义。我说这些只是想表明我渴望学习，在这件事上没有通常的偏见。我们心理学领域的专家们确实帮助适应不良的人重返社会，这好像是我们主要关注的问题。但是我个人不怎么满意这点，这就引出我要讨论的一个问题。这就是我们心理学家所有能做的事吗？除了帮助适应不良的个体重返社会，我们还能做更多的事吗？”
难道社会是健康的，个体应该重新返回它？不是社会本身使那些个体不健康的吗？当然，不健康的要健康起来，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为什么个体要适应一个不健康的社会？如果他是健康的，他就不会是社会的一部分。不先质疑社会的健康，帮助不适应者顺应社会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并不认为社会是健康的；它被那些遭受挫折的、追逐权力的、迷信的人们所控制。它总是处于一种骚动状态。上次战争中我帮助清除军队中那些不能适应战场残酷的人。他们可能是对的，但是战争开始了，就必须取得胜利。其中一些参战并幸存下来的人仍然需要精神帮助，让他们重返社会是相当艰巨的工作。”
帮助个体适应一个处于战争状态的社会——这是心理学家和分析学家应该做的吗？治愈个体只是为了杀戮或者被杀吗？如果一个人没有被杀或者精神失常，那么他就只能适应一个仇恨、嫉妒、野心和迷信的结构，这是很科学的吗？
“我承认社会并不是它应该的样子，但你能做什么呢？你不能脱离社会，你必须在其中工作、在其中谋生、在其中受苦和死亡。你不可能成为隐士，或者只是想着自己的得救而逃遁。尽管社会如此，但我们必须拯救社会。”
社会是人和人的关系；它的结构是基于强制、野心、憎恨、自负、嫉妒，基于整个统治和服从愿望的复杂体。除非个体能摆脱这个腐败的结构，不然医生的帮助有什么根本的价值呢？他只会再次被腐蚀。
“治疗是一个医生的责任。我们不是社会改革者，那部分属于社会学家的任务。”
生活是一体的，不是部门化的。我们必须关注人类整体：关注他的工作、他的爱、他的行为、他的健康、他的死亡和他的上帝，以及原子弹。正是人的分裂才使他生病。
“先生，我们一些人已经认识到这一点，但我们能做什么呢？我们自己不是具有整体眼光、完整动力和目标的完全的人。我们治疗一部分，而其余的都在解体，我们只看到深处的腐烂正在破坏整体。一个人能做什么呢？作为一个医生，什么是我的责任呢？”
显然要治疗；但是把社会作为一个整体来治疗不也是医生的责任吗？社会改革不可能存在，只有社会模式之外的革命。
“但是回到我的问题：作为一个个体，我能做什么呢？”
当然要从社会中脱离出来；不要只是摆脱外在的事情，也要摆脱嫉妒、野心、崇拜成功等等。
“这样的自由会给人更多的时间来学习，那肯定有更大的宁静，但那不会导致肤浅的、无用的存在吗？”
相反，摆脱了嫉妒和恐惧会给个体带来完整的状态，不是吗？它会结束各种形式的逃避，这些逃避必然地导致困惑和矛盾，生活将有更深更广的意义。
“某些逃避难道不会使有限的智力受益吗？宗教对很多人来说是很好的逃避；它给人们乏味的生活带来意义，不管它是多么虚幻的。”
电影、浪漫的小说和一些毒品也是这样；你会鼓励这些形式的逃避吗？知识分子也有他们或粗糙或细微的逃避，几乎每个人都有他的盲点；这样的人一旦掌握权力，他们就会制造更多的危害和不幸。宗教既不是教条和信仰、仪式和迷信；也不是个人得救的培养，那是自我中心的活动。宗教是全然的生活方式，它是对真理的了解，不是头脑的投射。
“你对普通人要求太多，他们希望得到的是他们的愉快、逃避、令自己满意的宗教、有人可以去追随或者去憎恨。你暗示的是一种不同的教育、一种不同的世俗社会，我们的政治家和普通的教育者都不具有这样广阔的洞察力。我猜想人要经历了不幸和痛苦的漫长黑夜之后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有才智的人。目前，那不是我关心的事。我关心的是残缺的个体，我能够并且确实为他做了很多；但在这不幸的汪洋大海中却显得这么微不足道。就像你说的，我必须在我内心之中形成一种完整的状态，那是相当艰苦的任务。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你谈的另一件事是个人的本性。你前面提到过嫉妒，我意识到我是有嫉妒心的，虽然我时不时让别人分析我，就像我们大部分分析学家所做的那样，但我还是无法超越嫉妒。我很惭愧承认这一点，但嫉妒就在那儿，从最细微的到最复杂的形式，我好像无法把它抖掉。”
头脑不可以完全地摆脱嫉妒吗，而要一点一点地摆脱？除非透过一个人的整个存在全然地摆脱嫉妒，不然它总是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时间重复自己。
“是的，我意识到是这样。嫉妒必须完全从头脑中铲除，就像恶性肿瘤必须完全从身体中去除一样，不然它会复发的。但怎么去除呢？”
这个“怎么”是嫉妒的另一种形式，不是吗？当一个人询问一个方法时，他是想去除嫉妒而成为什么，因此嫉妒仍然在起作用。
“那是自然而然的问题，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这方面的事。”
我们好像总是掉入这个陷阱，一旦掉入之后就永远陷在其中。我们总在尝试摆脱嫉妒。尝试就引出了方式，因此头脑既没有摆脱嫉妒，也没有摆脱方式。探究完全摆脱嫉妒的可能性是一回事，寻找方式来帮助一个人摆脱是另一回事。寻找方式时，一个人总是会找到，它有可能是简单的也可能是复杂的。于是对完全自由的可能性的探究停止了，这个人就被方式、实践、纪律困住了。于是嫉妒继续着，并且巧妙地得到了加强。
“是的，就像你指出的，我明白它完全正确。实际上你正在问我是否真的关心完全摆脱嫉妒。你知道，先生，我发现嫉妒有时很有刺激性，其中也有快乐。我真的想摆脱嫉妒的全部、摆脱它的快乐和痛苦的焦虑吗？我坦白我以前从没问过我自己这个问题，也没有被别人问过。我的第一反应是，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想我真正希望的是保留嫉妒刺激性的一面而去除其余的。但显然不可能只保留想要的部分，一个人要么接受嫉妒的全部内容，要么完全摆脱它。我开始明白你的问题的意义了。我强烈地要摆脱嫉妒，又想抓住它的一部分。我们人类是多么荒谬和自相矛盾啊！这需要进一步分析，先生，我希望你有耐心把这个问题谈到底。我明白这里还包含着恐惧。如果我不是受到嫉妒的驱动，它被专业词汇和需求隐藏起来，那我就可能倒退回去；我可能不会这么成功、这么突出、经济上这么富裕。有担心失去一切的微妙的恐惧，不安全的恐惧，还有其他现在不值得一提的恐惧。这个潜在的恐惧肯定比摆脱嫉妒不愉快方面的愿望更强，更别说完全摆脱嫉妒了。现在我明白这个问题错综复杂的方面了，我根本不清楚是否要摆脱嫉妒。”
只要头脑想着所谓的“更多”，那就一定有嫉妒；只要有比较，尽管通过比较我们认为我们了解了，那就一定有嫉妒；只要有结果，一个目标达成了，那就一定有嫉妒；只要有积累的过程存在，那是自我提升、获取美德等等，那就一定有嫉妒。“更多”意味着时间，不是吗？它意味着时间，以便一个人从他实际的样子转变成他应该成为的样子，也就是理想；时间作为获得、到达、达成的一种手段。
“当然，要跨越距离，从一点移动到另一点，不管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时间都是必要的。”
时间从这儿到那儿的运动是物理的、时间性的事实。但是摆脱嫉妒需要时间吗？我们说，“我是这个，要成为那个，或者要把这种品质变成那种，那是需要时间的。”但时间是改变的要素吗？还是任何时间领域内的改变根本就不是改变？
“我这里越来越糊涂了。你是说时间的改变根本就不是改变。怎么会这样呢？”
这样的改变只是过去的变相延续，不是吗？
“让我看看我是否明白这一点。要从嫉妒的现实改变成无嫉妒的理想需要时间——至少我们是这么想的。你说，这种通过时间的逐步改变根本不是改变，只是进一步沉溺在嫉妒中。是的，我明白这点了。”
只要头脑想着透过时间来改变，想着在将来带来一场革命，那现在就没有任何改变。这是事实，不是吗？
“是的，先生，我们俩都明白这是事实。然后呢？”
头脑面对这个事实时会怎么反应？
“要么从这个事实逃开，要么停下来看看。”
哪一个是你的反应？
“我恐怕两者兼而有之。既有从这个事实逃开的渴望；同时我又想检查它。”
带着恐惧的时候你能检查什么吗?你带着观念和判断时能观察事实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没有在观察事实，而是在评估它。我的头脑把观念和恐惧投射在上面。是的，那是对的。”
换句话说，你的头脑被它自己占满了，因此它不可能单纯地觉知到事实。你在对事实施加影响，而不允许事实对你的头脑起作用。事实在时间领域内的改变根本就不是改变，只有全然地摆脱嫉妒，没有局部的、逐步的自由——这个事实的真相会对头脑施加影响，使它获得解放。
“我真的认为这个事实的真相会清除我道路上的障碍物。”
选自《生命的注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