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家信提及封尘的往事
大舞台旧址本世纪所建的雕塑（已拆）
在清理家母遗留下来的大批手稿、文件、信函中，再次看到2004年三姨写给家母的一封回信。不知何因，家母竟制成了OfficeWod (电子文本)，是要付梓？还是准备? 已不得而知。可叹，老人们均已作古无从问津，只有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自猜想了；或找到新的论证再作详述。
这封转换成电子文本的信函，是从题为《慈父遽殁别筵》这首家母所赋哀悼诗而引起的。从时间上看，是在外公冥寿六十六周年时所作（2004年）。家母将父亲的挚爱、赤心奉国的情感；对日寇恨、对兵燹战乱厌恶，全部倾注于所赋的诗中；同时替壮志未酬身先死的父亲，感到深深的惋惜！宋·文天祥在〈杜架阁〉诗中所言：
昔趋魏公子，今事霍将军，
世态炎凉甚，交情贵贱分。
可见奸佞自私之人自古有之，何况在武汉即将沦陷的1938年。世态炎凉，绝仁弃义，狼顾狐疑，截鹤续凫之人，往往在非常时期凸显，似乎动乱时期更容易见到。但，为一己之利，以怨报德之人却鲜为人知！如果这类人，是自己的长者或亲人，哪何止是悲痛欲绝...... 这类人琴两亡之事，就发生在外公去世不久尸骨未寒，何况是哀毁骨立的妻儿（女），面对孤苦无援的困窘和苦楚，其心情何止是扣心泣血。
湖北黄陂范氏三龙左起范熙壬范熙申范熙绩
史料记载：1922年10月19日 黎元洪58岁生日，身为国会议员的外公，那天携带家母，略带薄礼前往恭贺……至此，家母回忆道：“那天，我身穿紫红菱形寿字暗花缎子袍，领口、袖口、周身、下摆镶着二寸宽金丝红绿花边；两个小辫打着红蝴蝶结，颈上围着檀香木、玛瑙、绿松石的朝珠，随父母进中南海怀仁堂，每经一道宫门，两边卫兵均向汽车行礼，父亲说：'受人敬礼，要多为大家做好事。’母亲说“'要好好学习，像爸爸一样。’父母的训示和当时的情景，让我受用终身。”
1923年9月20日《北京报》专讯报道出曹锟贿选事宜，其丑剧引起全国民众的愤怒。10月16日范熙壬、董昆瀛、彭养光等20名湖北籍，众参两会议员联名发出《鄂籍旅沪国会议员通电》，随即遭到曹锟当局迫害，外公在上海呆了半年之后才秘密返京。不久又为“金佛朗案”弹劾外交总长顾维钧，行政委员会委员长王克敏。
1924年经外公等带领部分议员南北奔走呼号，在年底，终于促成张作霖、段祺瑞、孙中山的反直“三角同盟”，后因孙中山病逝而夭折。仅留下，1924年12月4日在天津张园迎接孙中山一行的那张合影照片。同年11月2 5日通过《国会非常会议大纲》会议推举外公为临时主席。
孙中山病逝导致“三角同盟”夭折，使为此事呕心沥血的外公万分悲痛，他代国会起草《祭前大总统孙中山先生灵》（祭文网上可查）。兄弟三人（范熙壬、范熙申、范熙绩）分别代表国会、海军、陆军出席举国哀悼的公祭，并护送灵柩到西山碧云寺（1925年3月26日）。家母回忆道：“为护送孙中山的灵柩，代表海军的二叔（熙申）和代表陆军的五叔（熙绩）分别率部（队）进京。那天我在小花园听到敲门声，蓦然看到身佩军刀高大魁梧二叔，不觉一怔。他军帽飞羽飘金，与父亲黑丝高冠燕尾大礼服决然不同。二叔和五叔双目炯炯，气度与父亲不分上下。他们和父亲一道牵着我的手，走进花园拜见祖母。”
汉口中山大道南洋大楼段（现状）
1926年白色恐怖笼罩北京，1927年4月6日11时300名军警突然闯进东交民巷，抓走了李大钊，外公为营救自己的学生，两次拜访杨宇霆未果，4月9日连夜给杨写了一信《致杨邻葛督军书》，杨宇霆、张学良见信言之有理，恳请张作霖赦免李大钊。在外公积极周旋下，营救工作略见曙光；哪知奉系张宗昌从山东前线赶拍来电：“谓李大钊赤党祸根，巨魁不除后患无尽。”张作霖这才下决心杀他。4月24日从苏联大使馆搜出李大钊“介绍范熙壬加入C P（共产党）......”等文件，并刊登于《益世报》上。身份的暴露，外公被迫西逃冯玉祥部，在何成浚手下任参议，这才逃过一劫。4月28日11时开始不到70分钟，张作霖之流，宣判李大钊20余人死刑。下午1时从容就义。
1928年6月3日黎元洪在天津逝世，外公撰《祭黎前大总统宋卿先生文》（祭文网上可查），哀悼自己的这位黄陂同乡。
1930年外公息隐故都，“中国大学”、“民国大学”、“内务部警察学校”等纷纷聘请他任教，外公欣然接受（只知道外公在大学教书，不知受聘具体哪个学校）。
1935年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武昌行营秘书长、国民党第五届中央候补执行委员湖北省主席杨永泰邀请外公回省任职，作为蒋介石红人杨永泰，想借外公之力在湖北一显身手，哪知，1936年10月25日杨从汉口日本领事馆返回时（有网友说是从美国领事馆，待考证），在江汉关轮渡码头被特务刺杀身亡。外公任职之事就搁置下来了。
七七事变爆发因鱼目混杂，外公从此拒绝到政府中任职，回到湖北后不久失业。曾一度租汉口友益街新成里42号栖身。不久受聘重庆大学任教，哪知8月31日患疟疾9月4日医治无效。五弟熙绩得信后赶往协和医院，抱着遗体嚎啕大哭……
范氏后人2016年3月25日合影
至于三外公、四外公薄情之举和胡乱焚毁外公的手稿及珍藏的古籍善本一事，我是见信后得知的。糊涂呀！是可忍，孰不可忍......思绪万千五味杂存。家母对父亲的思念，未因时间飞逝而冲淡还与日俱增，她在诗中将这种情感，淋漓尽致地写出来。在诗前小记中她这样写道：“1938年母怀六甲，患疾，去渝两次退票。最后登舟父竟遽殁别宴，而寄余手示；尚有致付作义将军等词诗六首，孰意竟成绝唱！母返乡，叔将父重要文件，付之一炬，后乡居亦遭回禄，汉德商所存之二十四箱文件又遭炸毁，苦以为记。”
慈父遽殁别筵
国破家亡六六春， 豪情壮语遽无闻……
乡居几历红羊劫， 文物重遭弹火焚！
敬胜平澜无日夜， 兴学译述献精诚……
立言立志先常辈， 行义行仁杳滓尘……
“采寿”倾家为护法，“莱园”奉党鉴忠贞。
回天坚信迎红日， 长逝无缘沥至情！
战乱根芯日萎竭， 升平霞蔚润新生。
手泽文物归来赋， 留待知音月旦评。
91岁的家母伏案工作时的情景
呐喊为民，鬻产为国的外公，为创建共合国砥砺奋斗了一生。面对内忧外患、日寇侵略的中国，悲愤攻心操劳成疾，于1938年秋在睡梦中先逝。屈指一算，已作古七十七周年整。每当想起叱咤风云的外公，他一生诸多的壮举，就热血沸腾，常为自己因苟活而谨言感到脸红。三姨所回的这封信，记得当初我看过。看得很草率而没从心里过。今天，重新读起来，另有一番感受。家母、姨妈朴实的语句，那种爱之深、忧之切深深感动着我；当年所发生的时事，道出鲲鹏之志的外公，传承了，三十四世先祖希文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高尚品质，只因命运多舛，天不假人而夭折。
三姨在信中提及鲜为人知的那段往事，看后深感惊诧！人心不古世态炎凉，静下来仔想不以为然：深受道家文化熏陶的国人，缺乏基督文化中博爱之精神。各自心中的小九九，忽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①的教诲。何况日军大举南下严峻时期。《太上感应篇》中太上曰：“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了凡四训》：“命自我立，福自己求”我知道，世间一切物质，是靠福报来承受的，厚德载物，雅量方可容人。或许三、四外公，担心外公进步思想（书籍）会引来祸殃，尽快解脱为上；或者又因才疏学浅，自己没福承受所致。明·王守仁（王阳明）所讲：“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总之，时过境迁，没有必要再去纠缠往事为好，但可作为生活中的一种借鉴罢了。
2016年3月25日小舅范迴中④在长乐陵园为外公铜像揭幕时讲话
精通英语的家母和姨妈们，常常用英文书写往来信函。她们各自均有自己的英文名字，在此，原封不动将三姨的回信转贴如下：
亲爱艾尔西②，你好！
久未通讯，突接来信，还附有照片和复印件，我感到非常欣慰，谢谢你！
这张你和子嘉的合影拍得很好。想不到淘气顽皮的万万居然有孙子当爷爷了。我还记得大前年他来上海我家里表演自由煸动两耳的滑稽面孔和谈笑风生，引得满堂大笑的风趣模样。孩子们都很喜欢他，走后还常常怀念。子嘉长得很象万万，活泼美丽惹人喜爱。请转告万万，我恭喜他，并祝福他全家。从照片上看起来，你的风姿不减当年，哪能看出是年近九十的老奶奶！告诉你，你比我显得年轻多了，祝愿你青春常驻。
你从小聪明好学，现在学作诗词成绩也越来越好，可以和小铁和小妹唱和，我佩服你们三人，希望你开导小妹不要老是忧人记愤，应该向你学习，多写点为人类、国家、社会等都有好处的作品。你的《水日习占》写得很好，有利于爱护水利资源，应该广泛宣传。可惜我无法代你向上海老年报投稿，过去你寄给我的作品是怎样投稿的，还可去托他们，是不？我只能做到自己坚持爱护节约用水，将淘米水，洗菜、洗衣服的水，再去拖地板或冲马桶，尽量节约用水，时时注意劝阻别人勿浪费水，那位章老师对你《水日习占》的评语写得很好，非常正确。你如投稿，应该补充那些爱护水资源重要意义，是不？看了你的那幅漫画，我相信你所说的章老师，诗、琴、棋、书、画都有一定的水平，我也很敬佩他。我觉得他很风趣。
三姨夫妇合影
《慈父遽殁别筵》读后，引起我不少伤心往事的回忆......父殁，无钱料理后事。送他进协和医院仅仅四天，始终昏迷未醒。母亲久病未愈，在那战乱的年代，可以想见购物找人都困难。我只好去五叔家求助，他那天正值新婚，宾客盈门，匆忙来太平间门口，抚尸大哭一场，给我叁百元，就告别而去。幸亏好心的权哥帮忙到处寻购，请人抬棺。第二天天不太亮，他带着只有孤儿寡母的丧葬队伍步行，（叫不到车），从医院到黄陂露甲山。权哥背着小威，在棺前引路。我扶着母亲，五妹牵着小妹，走那么长的路......可怜母亲拖到露甲山墓地，就晕倒了......权哥托人备饭，招待抬棺人，合力埋葬好父亲。之后，我们又不得不再步行回下院子。可恨三、四叔不怜惜我们孤儿寡母，却拦在新屋（二叔让我们住的）门外，不让进去。理由是带孝人不吉利。我们只好住进年欠失修的老屋。匆匆忙忙打扫母亲原来住过的卧室，让她躺下……连日阴雨，对面父亲卧室那边，外墙倒塌......幸亏母亲这边，除床铺那里不漏水，满屋都淋雨，必须用盆罐接水。可怜小妹和小威都缩在床上，挤在母亲身旁。我和五妹不停地往天井泼水，就象电影“门头沟”那样：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托权哥在道店买来，蔬菜，烧饭请人修补房屋，伐树，弄柴火......房前一排树是我们家的。凶狠的四叔用他的拐杖将工人打走，边打边骂说：“地是你们家的，可树是我种的……”焚文件柜是三、四叔两人搞的，边烧边骂，说是日本人看到，要牵连他们。可怜我们敢想不敢言，病危的母亲也没精神理论，任凭他们烧了两天......母亲分娩，求三婶娘帮忙照顾。父亲在天之灵保佑，总算平安产下遗腹子。而先天不足的他，没有奶吃，靠喝米汤营养。我在汉口找到工作后，才请到一位奶妈。可怜也只活了一岁多就夭折了……借谷，碾米，绕草把、学种菜、浇粪，样样得学着干，只有五妹能给我帮忙......往事不堪回首，一切悲惨情况你不难想见。想起来，我就心酸……
范正安出资兴建景范小学一事令人感动。露甲山迁坟一事如何办理，盼详告。你身体也不好，希自珍摄。
安 妮③
2004年4月18日
范熙壬获“两湖书院”二月朔课超等第一名课卷
注：
1.人不为我，天诛地灭。“为”指的是“修养，修为”的意思。如果人不修身，那么就会为天地所不容。当下常被误指人不替自己打算，就会为天地所不容。
2.艾尔西-范亚维（1916.8.28-2013.3.9）范熙壬次女，教育工作者，资深英语教师。
3. 安妮 -范三维（1917.8.15-2015.4.26）范熙壬三女，教育工作者，资深国文教师。
4. 范迴中（1936-2020.4.30)范熙壬小儿子，中原电管局高级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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