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评论家辛泊平近影
【辛泊平简介】辛泊平，70年代生人，毕业于河北师范大学中文系。曾在《诗刊》《人民文学》《青年文学》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发表作品并入选几十种选本。著有诗歌评论集《与诗相遇》，随笔集《怎样看一部电影》等。曾获《诗选刊》2013·中国年度诗歌评论奖、河北省文艺评论奖等奖项。河北省诗歌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河北省青年诗人学会副会长。现居秦皇岛市。
群魔乱舞我仅以自己为敌
——韩闽山诗歌阅读印象
辛泊平
认识韩闽山有些年了，韩闽山是诗人，但每次见面，我们只是喝酒，很少谈诗。因为，在私下里，在人群中，诗歌的速度比不上酒精的速度。酒精赶着一些与文字有关的人，远离了文字，远离了由文字搭建的屋子，让这些性格各异的人接近了人间烟火的温暖，有了更直接的话题。仿佛是一个悖论，因为诗歌，我们相识，但在一起，却更愿意听酒说话。当然，这只是一种表象。真实的状况是，正是因为诗歌，我们才会如此率性，才能如此敞开怀抱，把酒言欢。觥筹交错、酒酣耳热的背后，站着安安静静的文字，立着安安静静的诗。它就像我们的母亲或爱人一样，静静地守候着我们，看着我们点燃生命，看着我们快意人生。
然而，这样说，并不意味着韩闽山对诗歌的随意和怠慢。我知道，韩闽山对诗歌是有信仰的。他不说，正是因为看重。在酒气里说出诗，那才是对诗的不敬。读了韩闽山许多年，总想写点什么，说说最初的感受，说说这些年感觉的变化，但总是因为诸多原因又放下了，而这一放，便是多年。多年以后，我们依然喝酒，依然不谈诗，但心里却一直想着，该用怎样的文字描述那个在酒桌上如孩子一样透明率性、还有一点坏的韩闽山呢？
是的，第一句话很重要，所有的评论性文字莫不如此。因为这第一句，便是方向，也是起点。方向对了，起点有了，后面的文字便都是水到渠成的事了。面对韩闽山的诗歌，我读了又读，比了又比，最终不是那些早已熟悉的诗歌让我豁然开朗，而是他最近贴在博客上的一首小诗擦亮了我的眼睛——“小草要报答泥土/眼里含着露珠//马蹄想报答草原/锁紧了皮鞭//影子为报答阳光/赶走了黑夜//鸟儿来报答天空/张开了翅膀//我欲图报答父母亲人和万物/忘记了自己……”（《报答》）。
是的，一首不折不扣的小诗，十行，五小节，每节两行，每一行的字数都极为简约。长诗难写，短诗更难为，因为，它需要有更为精准的表达和更为辽远的意蕴。稍有不慎，那短便可以成为一种怯，便可能成为无法修补的硬伤。因为，短诗是无法藏拙的。但韩闽山这首短诗，却写出了人生的深度，写出了感恩的情怀，写出了一个男人的柔软和细腻，写出了一个诗人的纯净与谦卑。我猜想，诗人在写作的时候，肯定像一个农活极好的庄稼人，蹲在田地里，细致而忘我地为谷子去苗。词语的密林里，他一点点地超前挪，一点点地品咂可以入诗的名词和动词，一点点地删除那些过于拥挤的句子，一点点地去除那些粘稠的情感和过度的修饰，最后抵达平仄与韵脚的整饬。可以这样说，正是诗人这种自觉的节制，才有了这首短诗精准的表达和精神的宽度。
小草对于泥土，骏马对于草原，影子对于阳光，鸟儿对于天空，我对于亲人和万物，这不仅仅是一种语义对应，更是一种生命的皈依。在这种看似简单的对话中，诗人找到了生命的基点，发现了生命的秘密。那个基点不是对因果的颠覆，不是对时间的超越，而是回归自然的最初状态，让所有的生命找到它的原点，找到它的根。当我们说出背叛的时候，那当然是生命意义的一部分。对于那些阻碍生命生长的东西，我们当然要背叛。但我们无法背叛自己的血缘，无法背叛自己的根，相反，我们应该以最原始的情感回应，这是古老的生命伦理，也是世界生生不息的理由，生命的秘密就在其中。可以这样说，这首小诗既让我们认识了韩闽山的精神取向，也让我们认识了韩闽山对诗艺的潜心打磨。在我看来，承认自身的局限，以谦卑的姿态面对世界，以纯净的心灵容纳万物，以干净的语言表达生命的律动，这便是韩闽山其人，这便是韩闽山其诗。
谦卑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品格，更应该是对世界和生命的态度。这种态度不是天生的，而是诗人在丰富的人生历练之后的精神自觉。在天地之中，人之为人不是因为人能直立行走，还因为人能够更深远地认知自我与自然的关系，有一种超越感性的理性自觉。承认自身是自然的一部分，这是一个认知层面，俯下身子倾听大地的声音，是另一个层面。前者是对照之中的固有之意，后者则是加入了对两种存在的最终确认，它是理性趋于成熟的重要体现。在韩闽山的眼里，世界永远存在我们认知的边界，生命卑微如尘土，那些未知的部分，则从另一个纬度印证了生命的局限。不用说那浩渺的宇宙，就是我们自己的身体，我们又能知道多少，诗人如此感叹：“我顺情说好话，它不言不语/我与真理争是非/还是和它没有一点儿关系”（《身体之疑》）。
关系肯定是有的，正如我们与自然，但我们无法条分缕析，这就是生命的存在状态，混动而又自足。闽山这样说，只是强调这种状态的主观性和客观性，它无处不在。恰恰是这种不可知，让诗人体验到了用孩子的眼睛打量一切惊喜与困惑。那些自然之谜：“一叶一叶的草，飞起来/它们不知道会飞到哪里去”（《鸡毛令》）；神女的前世今生：“不知道从哪座宫殿降临”（《神女》）；“雪、雨或雷电，也是从天空/走失的孩子，它们和尘埃一起/成为神埋在人间的秘密”（《神话》）；往事里的真真假假：“我们擦亮眼睛/应该相信历史的/哪一部分”（《历史之疑》）……放下虚妄，世界多了神秘，诗人多了怀疑。但是，正是因为世界的神秘，才激发了生命的想象力；正是因为怀疑，才赋予生命以独立的价值。这是一种人生的悖论，却也是生命被唤醒的开始。正如辛波斯卡所说：“诗人——真正的诗人——也必须不断说‘我不知道”。
说出我不知道，需要勇气。因为，在明确了此生的有限之后，新的选择便重新出现，可以醉生梦死，可以洁身自好；可以狂妄，可以内省；可以伪装，可以坦诚。诗人选择了对立中的后者，所以，他放下了伪饰，回归了纯净。用纯净对应复杂的世界和复杂的生命。当然，我们必须清楚，此时的纯净已非最初的纯净，它不同于无知的无争，而是经过红尘洗礼的纯净。这种纯净里，沉淀着痛苦的泣血，纠葛的泪水。它既是不断修正的结果，也是不断流动的过程。正如诗人所说：“月光下踏雪的孩子/把脚印还给了雪/他澄澈的眼睛，在夜里/是个谜，静下心来/不与世人争辩,天空的/高洁，神灵藏于深宫/俊鸟为什么收紧翅膀//人们只有在回忆中/才能找到世界的真实面目/停驻在童年//今生的草原，是上一道/轮回里，飞驰的马群/山尖盛开的花朵，都将/露出笑脸，是我前世的王冠/前世啊！我的前世/那些旷古的悲情，流泻/今生的汪洋，从没止歇……”（《相本记》）。
是的，是结果，也是过程。语义上的错位，却是灵魂状态的自然融合。我已经说过，这种纯净来自选择，而不是天然。前提是，诗人洞悉了生命的局限性，以及现实的不堪。在韩闽山的诗歌里，现实并非背景，而是实实在在的客体：“连接远方的官道上，刚刚/安抚了衣锦还乡的车尘/九曲回肠的草丛里/走出来垂头丧气的乡魂”（《空城计》）；“眼前，挺拔的森林/可能霎时被魔咒击中/一棵追着一棵扑倒/谁是伐木者/这场与时间的战争/谁按住了巨大的声响/有没有失败者/还站在草丛中遥望”（《引渡者》）。征战还在，杀戮还在，弥漫人间的雾霾还在，人类的无知和罪恶还在，只是诗人选择了“掩紧耳朵，不愿再听/声嘶力竭的歌星/假惺惺的乱唱真情”（《历史之疑》）面对现实的不堪，诗人不是逃避，更无意做世界的审判者，而是把剑锋指向了自己灵魂深处那喧嚣的鬼魅。他说，“群魔乱舞我仅以自己为敌”。可以这样说，韩闽山的诗歌写作涉及到了时代的凌乱，世界的深远，以及生命的自我救赎的命题，但他的表达却没有那样凝重和迟缓，相反，他的诗歌异常轻盈和透亮。这源自他的诗歌风格的追求。在我的阅读印象中，韩闽山的诗歌里有古典的影子，干净的词语，简短的句式，明亮的修辞，简单的三行一拍或四行一拍、甚至是两行一拍的节奏，无不体现了韩闽山对诗艺的珍视和打磨。而诗歌内容的凝重与文本的轻盈之间那种应有的平衡，则最大限度地体现了一个诗人“生命与语言的双重洞开”（陈超语）。
诗人韩闽山近影
【作者简介】韩闽山，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承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见于《诗刊》《中国作家》《民族文学》《解放军文艺》《文艺报》《作家文摘》《青年文学》《草堂》《星星》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绿风》《诗林》《诗潮》等，有诗作入选诗刊社2007年《当代诗库》和《中国网络诗歌佳作前沿评赏》。著有诗集《根的方向》《虚掩的门》《空镜子》《此生》《闽山诗选》等。获得《诗选刊》年度诗人奖，热河文学奖等奖项。
行者无疆 (组诗)
引渡者
眼前，挺拔的森林
霎时被魔咒击中
一棵追着一棵扑倒
谁是伐木者
这场与时间的战争
谁按住了巨大的声响
有没有失败者
还站在草丛中遥望
打扫战场的人
是一个天天谋面却
素不相识的影子
消瘦的大手越发颤抖
轻轻擦拭皱纹里的泪滴
梦中依然站立的树木
多么像自己但缺了骨气
加一把劲儿，把它们锯开
像轮子一样飞起来
引渡者，乘莲花驾临
原谅我——
早逝的先人，搭救我吧！
带罪的肉身，在奉还泥土之前
呈上了砧板……
幸存者
世界上那么多杀人者
谁能知道，他们什么时候
停下来，去诵经的禅院
洗心革面
我早等得不耐烦啦
一直想着，吃水不忘挖井人
他们挥汗如雨地挖啊挖
有人怀疑，他们在自掘坟墓
上天因为停止赞美而流下眼泪
眼泪不是岩石变的
它会不停地敲打岩石
那里暗藏杀机吗
它延着山峰的走向
延着根脉千变万化
或为美玉，或为齑粉
敢于死给你看的壮士
还有吗？我可怜
赴汤蹈火的人，南辕北辙
还有一些人，混迹
拥挤的身后或辽阔的头顶
赶尽杀绝，像太阳
天天悬下明晃晃的刀子……
沉默者
和雷公相比，我是
一言不发的人，面对
山花烂漫的坦途
面对激情高涨的人群
我的心，何时变得
这么麻木，这么冷
爱上一个人，我会夸赞她
不知所云地夸赞她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她若是一个忘乎所以的人
我要闭上眼睛
不看她如何跌下悬崖
今生，怨恨的人
我也会夸赞她
用刀子一样的语言
刺穿她，剥掉轻纱，一丝不挂
她流泪，流血，喊疼
我要不要，伸出手
唤住满天的云霞
做她的莲花……
行者
这条路，应该是寂静的
舍弃车子，我要在
这场意犹未尽的雨中
轻松一会儿
风急似火赶路的人
面容枯槁而憔悴
为什么不让上天播洒的甘霖
润泽干渴已久的心
生活不是每个人
随时随地，慢慢享受
望着远去的背影
合十双手，把良好的祝福
送给他，也许，他
上气不接下气的母亲
需要问候，需要良方，需要
见他，最后一面
才可闭上双眼
如此，我要加快脚步
奔向杜鹃漫野的山梁
燃一柱香，轻声的
呼唤母亲——
别把形单影只的世界
唤作孤儿
钓者
你爱上了篮子
究竟从什么时候
什么原因
你把篮子装满诱惑
风独自刮，雨悄悄地下
没人追问一根钓竿
整日坐在静静的河边
端详着落在水面的叶子
如何盖住水底的落日
丝弦飞舞，光阴晃动
鱼儿心中游着大海
穿行布满诱饵的深渊
钓竿拉起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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