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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与星空断想

大解 

人群往低处流动

 

如果不涉及远古人类生存,仅就当下现状来近距离地考察人类的生存活动,我们会看到一种在全世界来说(不分地区和种族)普遍存在的现象——人群往低处流动。从英国人瓦特制造出第一台蒸汽机开始,尤其是人类进入现代化以后,由于经济活动频繁,在利益的驱动下,那些住在高处的人们顺着山坡向下流动,汇集在平原地带;一部分人继续向下,最后淤积在沿海城市里。那些滞留在地势较高处的人们,坚守着古老的风习,依然从事着简单的生产劳动,不断生出能够继续向平原和沿海地带流动的孩子。

中国有句古话:“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由于物质的重力作用,水往低处流是肯定的,但人往高处走,不是指身体在海拔高度上的攀升(登山运动员除外),而是指人的一生所实现的程度,即素质、学养、财富、社会地位、创造能力等等,是一种比喻性的价值判断。仅就登高而言,人往高处走是费力的。除去登高的危险因素外,身体位置的提升也需要能量消耗,从呼吸所摄入的能量而言,海拔高度每增加一定程度,空气中的氧分子就会相应减少,从而影响人的身体机能,使人不能在自然状态下无限度地向高处登攀。再说,山顶以上的部分属于上帝和星辰,不是人们步行可以到达的地方。

地球的向心力决定了人的各种器官都有一种下垂的属性。即使脑袋作为人的顶峰一直耸立着,也终有它低下的时候。人往低处走,是生命的规律。在我们之前,地表上曾经生活过无数个古人,但现在你却见不到一个,因为他们都进入了泥土,成为土地的一部分。我曾把他们称为真正的隐士。他们躲开了世上的纷争,沉淀在泥土里,过着一种隐居的生活,直到自己被溶解、疏散、还原,作为自然元素参与生命的大循环。

到现在为止,地表之上已经漫流过怎样浩大的人群,已经无法考证。仅就现状而言,我们完全可以推断人类的生生灭灭是一场怎样持久不息的浩瀚潮流,冲刷着这个世界。当我们在山间开阔地或平原地带发现了城市,当我们走在城市的大街上,你会看到许许多多人,不顾生存之艰辛,不顾道路的弯曲和坎坷,执著地忙碌和生活,没有一点停留的迹象。城市作为人类走向未来的庞大驿站,聚集着众多的人口。来自乡村的人,来自山坡上的人,背着包裹的人,从母亲的身体中分离出来不久的人,刚刚离开的人……为城市的建设和消耗增添着活力。当夜晚降临,倘若你有机会站在远处的山上眺望城市,你会看到星星闪烁的夜空里,有一片光华密集的地方,显现出特殊的神秘和辉煌,请不要怀疑,那就是人的城市。人,已经走在通往神明的路上。虽然人依然没有完全脱离动物的属性,虽然人的个体依然是临时的,但是人作为一个整体和类别,其总体的努力方向和超凡的创造能力,已经得到了上帝的赞许和肯定。

从目前的情况看,在无法摆脱的物理世界里,自然重力在心灵活动中依然有效。但人们已经在有意或无意识中露出了超越个人追求的趋向,体现出整体性价值。人们向低处走,聚集在城镇里,是为了形成一个创造性群体,并在其中有效地发挥个人的潜能,达到生命活动的最大值。而低处或者说地势较为平坦的地方,交通和运输便利的地方,更适合于人流和物流,为人类的经济活动提供了方便。另外,从中国的地形上看,地势较低或平坦的地方气温相对温暖,经济活动较地势高的地方活跃许多。我对气温和经济的关系没有研究,我的直觉是,温暖的地方适合于人们把手伸到袖口外面,灵活地操作,从事生产活动。另外,低地和平原地带水资源丰富,是生产和生活的最基本要素,比高地有着不可比拟的优势。

在一定的社会发展阶段,人群向低处流动,是社会进步的标志。但是低地的人口承受力是有一定限度的,当我们发现低地城市过于拥挤,给生活到来不便时,辽阔的高原和云彩上面的山坡会重新吸引人们的脚步,让那些愿意接近星辰的人,有机会得到爽风的吹拂和上苍的笼罩。

                                                                                              2007723

 

超越时间的梦想

 

古人对天空的敬畏来自于对未知力量的恐惧。在古人看来,风雨雷电,奇异天象,都与人们的命运相关,甚至与整个部落和国家的命运相关。人们用各种祭拜和祈祷仪式讨好上苍,以求得上苍的保佑,少降一些灾祸。尤其是把握不住的事件,吉凶未卜,人们总是试图揣摩上苍的意图,预测未来的走向。

对命运的探知一直是令人困惑的事情。预测未来,实际上寄托了人们超越时间的理想。但由于自然规律的限制,即使是先知也只能生活在当下,没有能力依靠双腿亲身走到时间的前面去。要摆脱肉体的局限性,人们唯一能够做到的是思想的出走和飞翔。由于思维活动不需要实证作为依据,并且成本最低,只是通过心灵便实现了与神的沟通,岂不是便宜的事情。通过对未来的预测,想象力在每个人的心中都创造出了自己的神话,于是超越时间的梦想便逐步演变成为人们共同参与的集体瞩望,在此广泛参与和认同的基础上,宗教的诞生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宗教是人类集体的幻觉。比之于原始的个人信仰,宗教的天堂是处在某个局部的另外一个社会,而不是人们仰望的整个星空。推动这个世界的未知力量依然在运转,关于个人乃至人类命运的疑问并没有完全消失。生活在皮肤里面的个体人生依然困惑重重,无法摆脱重力的束缚和死亡的阻拦,但处于好奇和本能,人们对神秘的未来依然充满了渴望。

未来确实很遥远。自从人们把时间划分为细小的分秒,以日月星辰的运转周期为计算单位的原始计时方式被支解,被分割后的时间单位可以短到眨眼之间。分割时间是人们试图超越时间的一次努力,为人们走向未来向前迈进了一步。从表面上看,像一秒这样短暂的时间可以一步跨越,似乎为通向未来缩短了道路;但人们发现,过了这一秒之后,新的一秒紧随而至,人们依然生活在此在,而不是未来。未来依然在前面,诱惑近在咫尺,却无法超越。

为此,科学家们跳出神学和心理学活动范围,在物理规律中寻找答案。有人建立起数学模型,通过时空的曲面效应,计算出物理意义上的时空漏斗,据说通过这个漏斗可以在短时间内到达遥远的星系,同样,也可以回归已经过去的历史。但走向未来的路,依然渺茫。我们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也无法在此刻亲眼看见几千年后的某个人。时间虚设了一道栅栏,把一切阻挡在这边,不允许有丝毫的超越,哪怕是万亿分之一秒。

在亲历行为困难或不可能的情况下,人们把信仰抬举到精神活动的至高点,确实是一种可取的方式。既然头顶上的星空和我们自身的命运有着隐秘的关联,并构成了难以破解的秘密,我们为什么非要揭开这个谜底呢?我不主张看透一切,我们也不可能看透一切。物理是不可穷尽的,我们只能部分地接近相对真理,在这漫长的接近过程中,人类走着一条求知的道路,曲折但充满了趣味。

基于这些,我对古人的敬天行为有了更深的理解,对宗教的集体救赎感到欣慰,也对科学的探求充满了敬意。也许,世界上没有可以预知的事物,一切都在变化之中,正是这种不确定性,构成了事物的多样性和生命的魅力。我们超越时间和预知命运的想法和努力,不管结果如何,其行为本身都是可爱的。我们有理由知道自己的未来,尽管我们无法知道。

到现在为止,超越时间可能是我们最难做到的事情,但就其神秘性和诱惑性而言,时间的魅力甚至超过了空间。因为我们通过努力已经到达了月亮,并且在火星等近地星球上降落了探测器,人类可以勘察的空间正在不断扩展;而在量化的时间上,却没能跨越一秒。假如人类有一天突破了这一步,我们就有可能在青年时期就看到自己的老年,当然也可以回到过去,看见自己祖先的出生和死亡。如是,偶然和必然的关系将会被我们修改,我可以在犯错误的一刻停止行动,也可以绕过疾病甚至逃避死亡。从伦理上说,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还是否是一个合理的世界。

                                                   2007731

 

生活的另一面

 

我曾经写过这样一段文字,题目是《我怀疑生活的真实性》,内容如下:“一生中,我的一半时间生活在现实中,另一半时间处在睡眠和梦境里。因此,我至少有一半成分是不可信的人,是一个既实在的又虚幻的人,一个往返于现实和梦境中的人。你也一样,所有的人都一样。除非你整天睡不着觉,失眠,健忘,迷迷糊糊,像一个梦游者失去了灵魂。那样,你就是一个更加恍惚的人。但我们确实是在生活,而生活竟然有一半是虚幻的,这让我有理由怀疑生活的真实性和人的真实性。至少你必须承认,生活的一半是虚的——那由梦境构成的部分,属于非现实的部分。反过来说,如果我们必须承认生活是真实的,那么下面的命题必须天然正确:1非现实属于心灵的现实;2、人有超验的本能;3、生活不仅限于现实,而是全部事件的总和;4、人类仅仅是生活中的一部分。在此命题下,我往返于生死之间,已经非常疲劳。幸亏有梦。我的梦是我超越现实的方式。只有在梦里,我才是一个真正自由的人。”

梦与现实,一直是个很难说清的问题。梦中的生活,是人在睡眠中的精神活动,属于非现实的部分。但你不能说一个人躺在床上睡觉就不是生活,同样你也不能否认他在梦里的经历也是他的生命经历的一部分。这样,一个问题就产生了,那就是:生活中到底有多少真实性?如果我们允许梦境参与到生活中来,那么,我们的生活就有了掺假的成分,生活就不再完全真实;如果我们把梦境排除在真实生活之外,我们的生命活动就会缺少一块,另外也不符合我们的生理现实。这样,梦境就成为一个疑点,又虚又实地存在着,影响我们对生活的真实性做出准确的判断。

是否可以这样认为,我们的生活本来就存在着非常虚幻的一面,它不要求物理的真实,只符合心灵现实,人们无法在现实中找到实证。如果一个人的一生中有三分之一时间是在睡眠中度过的,而睡眠中有一半时间是在做梦的话,那么这个人的一生中至少有六分之一时间是由梦境构成。这是粗略的算法,每个人睡眠和做梦的时间是不同的,其结果也不同。比如我,睡眠的时间就比一般人多,而且梦也多,因此我的虚幻程度就比一般人大。梦境永远不会走出人的身体。因此,梦只能由个体来完成。人们无法以约定的方式完成一个共同的梦。由于梦境这种纯粹的个人心理活动的性质,决定了它的私密性和飘忽迷离的神秘色彩。

承认了梦与现实的关系,我们就可以得到这样一个答案:谁都能够看见生活的另一面。因为你不可能不做梦,你做梦了,你就曾经生活在虚幻之中。既然你曾经生活在虚幻之中,你就不可能完全真实。一个不真实的人,也就没有理由要求上帝给出一个与其精神活动相对应的物理世界。所有的人都虚幻了。或者说,世界还是真实的世界,人还是现实意义上的人,是人的属性决定了人的虚幻性。正是因为有梦,人(其他动物也有这种可能性)才能够看见多层次的生活。梦境丰富了人的经历,使我们有了通神的可能性。也许这是上帝有意的安排,让我们一方面生活在现实中,一方面置身于虚幻的世界。

谁能够在梦境和现实之间自由穿梭,谁就可能获得不确定的时间和空间。

人的身体是封闭的,但梦境是开放的。

你可以在梦里去往任何地方而不用考虑路费和力气。

你的虚幻的程度就是你生命色彩的丰富程度。换句话说,梦的多少决定了一个人的生命质量。包括噩梦也是人的一种特殊的经历。没有做过噩梦的人,就无法知道非现实的力量对人的生存所构成的威胁。相反,美梦也会给人带来的快乐和幸福。一个没有梦的人,是个可怜的人,除了暴露在现实中的部分,他不再有另外的秘密。混淆了梦境和现实的人,可能拆毁了现实和非现实的边界,不知身在何时何处,不知己为何人何物,不知生死轮回,我们不要小看这样的人,他已经有了不同寻常的地方,他即使不是一个超人,也有可能是人类选出的使者。如果你遇见了这样的人,请你告诉他,我正在找他,我有一封信,需要他捎给梦里的一个人。                                       

                                                           2007.8.9.

 

泥塑与雕刻

 

泥土是自然之物最终的归宿。凡被时间摧毁的一切,都被泥土所收藏。无论多么坚硬的物质,都逃不过这命定的劫数。

我使用泥土作为雕塑的原料,并不是看在它所蕴藏的生命信息和包容一切的属性上,而是它的可塑性。泥土即松散又柔软,一旦加入水分,就可塑造成任意的形状,成为艺术品。泥土不贵重,到处都可以挖掘,这种遍及全球的廉价材料为人提供了便利。我所居住的城市石家庄,是一片河水和大风所创造的平原,来自黄土高原的尘土随着西风越过太行山,疏散在华北平原上,外加源自太行山的河流也为平原不断地输送着土壤,使这片平原上淤积的黄土深厚而滋润,随处都可以挖掘,而且深不可测。我利用这里的黄土做过几个泥人,如果不掺沙子和笨土,就显得过于粘稠细腻。但掺了笨土和沙子,成物阴干之后即结实又不开裂,是上好的泥塑材料。我做过一个老妇,并命名为《母亲》,为此我还写了一首诗,不妨抄录于此:

在我塑造的泥人中  有一个老妇

腰弯得厉害  乳房干瘪

牙也掉光了    还剩下一颗

嘴唇也瘪了  鼻涕也流出来了

满脸皱纹像是被人践踏的田垄

 

我把她命名为母亲

她的身体里走出过好几个人

现在她空了  只剩下自己

为自己活命

 

总有一位母亲是这样

她已经衰老  疲倦

经不住风尘的扑打

但依然坚持这着  不肯向时间屈服

 

我真想劝她歇一歇

我真想让她回到童年——

一个小女孩  蹦蹦跳\四岁  或者五岁

在土堆上玩耍  天黑了还不想回家

 

还有一首《泥人》,也是我做泥人时的副产品,一并抄在这里:

 

最初  他只是一堆黄土

然后他是一滩泥

是我把他从地里挖出来

加水  搅拌  摔打  然后塑造

成为一个人

 

也许他本来就是一个人

曾经在地上生活  狩猎  奔跑

生育了许多孩子  后来他死了

被人埋在土里  成为黄土的一部分

 

现在我让他苏醒  重新回到世上

我让他哈哈大笑  但不发出声音

我让他永远不再死亡

除非他偷偷溜回大地  再一次

在泥土中藏身

 

如果是这样  我就抓住他

把他重塑为一个顽童

让他贪玩  淘气  整天乐此不疲

从此忘记自己的家门

 

实际上,我对石雕更感兴趣,只是没有雕刻的条件,我家住在六楼,不允许我搞出大的响动。我的工作环境也在楼上,同事们都是些作家和编辑,不会有人同意我在那里凿石头,因此玩泥巴只是个妥协的办法。但是话又说回来,人也不能总是拣软的捏,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想多么坚硬的石头我都敢去雕凿。只是现在条件不允许,只能忍着吧。好在大自然在不知不觉中一直在从事着创造性的雕刻活动,成就了许多石头艺术品,不用我去创造,我只是去寻找和发现就可以了。但我还是不死心,我还是想要雕刻。我设想过,我退休之后,在靠近河滩的地方找一处房子,河道里有取之不尽的大石头,我可以整天雕刻,那该是多么痛快的事情啊。想到这些,我现在已经在盼望着快些退休了。

如果退休之后也没有这些条件,我就只能把各种雕塑造型保存在大脑里,自己欣赏了。

如果我退出人世之后,在漫长的时间里变成了泥土,突然有一天,有幸被某个雕塑家用铲子挖走,哪怕仅仅有一小部分被塑造在一件艺术品里,那就是我最大的幸运。

如果这些都无法实现,许多年以后,我就只能任凭流水把我的骨灰带到任何地方,作为最基本的元素参与植物的生死和循环。如果大风选取了我身体中的几粒元素,吹到天上去,我愿意领略那肆意的飞翔,去接近高处的星辰。而实际上,地球就是给予我生命的星辰,我呆在这个星球上,就是参与了宇宙间伟大的运行。在这期间,我有过一段非常灿烂的人生历程,进行过艺术创造活动,仅仅这一点,就足以使我骄傲。

                                                     2006.12.2.

 

住在星空之下

 

在这个世界上,最伟大而又神秘的事物莫过于我们头上的星空;而在我们居住的星球上,最为壮丽的景观莫过于全体生命参与其中的生活。由于时间和空间的局限,我们不可能看到全部的星星,也不可能看到生活的全景。我们只能看到局部的事物。比如坐在飞机上,你就会俯瞰到地球上局部地区所展现出的当下的图景——平原、山脉、河流、湖泊、城镇、村庄、道路等等,是多么令人感叹。人类的行为,也是自然造物的一部分。为此,我曾经写过一首短诗,名字叫《我对这世界心怀感激》:

 

最伟大的建筑是星空

而在星空之下  最美的建筑是肉体

和全部的生命

我正好拥有这一切  享受这一切

这是多么奢侈  幸福

因此我对这世界心怀感激

不着急离开  也不愿时间

从我们身边飞速消逝

 

同样写星空,萨福在公元前七世纪写下的《晚星》则情感细腻,神性十足,并充满了女性的温馨:

                     

                      你,夜空中的牧羊人,

                      海斯皮鲁斯,无论如何,

                      你该把羊群赶回家了;

                      尽管黎明的曙光尚且依稀,

                      你赶着绵羊——赶着山羊

                      ——赶着你的孩子们,

回家去见他们的妈妈。

 

    她把星星比作羊群,要赶着他们回家,去见他们的妈妈。但是黎明尚未到来,他们还要呆在天空里,不急于离开。                                 

对于这个世界,人们确实“不着急离开\也不愿时间\从我们身边飞速消逝”,但事实上,

任何事物都处在离散和消逝之中,包括星星,也在相互远离,无止境地扩散。昨夜的星空和今夜的星空已经相差甚远,但同样灿烂。古人说“天似穹庐”,我深有同感。我愿意把星空看作是一个巨大的穹庐,上面挂满了灯笼,像是镶满了闪闪发光的宝石。只有上苍才有如此的能力和气度完成这种宏伟的建筑。

住在这样豪华的星空之下是奢侈的。

拥有这么多的星星,难道你不曾感到过富有和辉煌?

我感恩这个世界,给了我太多东西。

造物也赐予了其他生命以同等的生存权利。万物在同一的生命法则下生存,就是一个昆虫,也享有同样的星空。它们所获得的光芒,不比我们少。

假如有人以一颗星星的名字为我命名,或把一颗星星的光芒送给我,我怕我担当不起这种殊荣,但我却乐于接受。与一颗星星相比,我更愿意拥有整个星空。我愿意在众星之下,接受它们的光芒,并倾听它们飞翔的声音。

按照中国古老的星相术的说法,每个人和星星都有一种对应关系,天上肯定有一颗星星是属于你的,你受命于它,接受它的安排。我曾试图寻找过我的星星,但我不知道它在哪里。我曾多次仰望过苍穹,但我只感到了星空的浩淼和寂静。仰望久了,我无由地生出一种空虚之感, 仿佛身体在膨胀和融化,渗透在整个夜空里。这时,我心跳的声音也是空的,即没有回声,也没有共鸣。

天空转动着,星星在漂移,我感到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在推动这个世界。我知道这种力量来自何处,但我无法说出。

                                                            2006.12.4.

 

背离时尚

 

我是个贪玩儿的人,但我的玩法与众不同,我喜欢的东西都是现实中最不时尚的东西,也可以说都是些过时的东西,而且过时的年代越久越好。

比如玉器,夏商周时期或新石器时期的最好,那时的玉器能够留存至今的,已经不多。在我的收藏品中,都是一些新玉器。再说,我对玉器的了解实在是九牛一毛,还处于刚刚入门阶段。我经常在艺术品市场上买到一些东西,回家后经过研究才发现是赝品,但我也不生气,就算是交点学费吧,何况人家雕刻得也很精美,就算是仿品,也有一定的欣赏价值。有时我也知假买假,因为我看的就是造型和雕工,只要是有品位有个性的,就是明知是假货,我也愿意买。我认为,只要是自己喜欢的,就是好的。在我这里,真和假都有一定的价值。

我家里没有特别珍贵的玉器,但我有比玉器更古老的石头制品——石器时代的一个石斧。前不久,一个朋友知道我喜欢石头,就送给我一个石斧。那是一个并不太完整的石器,可能是年代太久了,也可能是古人使用时用力过猛,石斧的斧头部分已经断裂掉,但斧刃保存得还很完整。石斧所用的石头是比较硬的石头,斧刃部分磨损得很光滑,可见曾经被多次使用过。也许古人曾用它砍过树木和野兽,也许用它进行过搏杀,参加过原始的战争。总之你无论怎样想象都不算过分,也不可能绝对接近历史的真实。但它是人类早期使用过的工具,是原始的创造物,这已经毫无疑问。在此之前,我没有亲眼见过真的石器,我说,这不会是假的吧,朋友说,不会的,这是我亲自从农田的乱石堆里拣来的,况且这样破损的东西也不值钱,所以也没有人造假,造假的东西是能够看出来的。我为拥有这样一个石器而欣喜。现在,它是我家里最古老的人类制品。

比这个石斧更古老的东西,我家里却非常多。那是些老天爷的制品,是未经过人类加工的天然石头。我收藏石头已经多年,闲暇时间经常上山或下河滩拣石头。这些石头,经过了大自然上亿年的造化,每一块都散发着古老的气息。它们历尽沧桑,接近了恒久。审视石头,每每让我感到对自然的敬畏。它们或美或丑,或象形或神奇,都让我沉迷。我有几块上好的石头,虽不是价值连城,在我眼中也称得上是无价之宝,让我喜爱至极。

比石头更古老的东西,莫过于泥土。泥土是死亡的石头,是石头风化之后的粉末,携带着大量原始的信息。我曾经用泥土捏出过一些泥人。对此,我谈不上艺术,我只凭感觉捏造,只求神似,不求形似。泥巴实在是太好玩儿了,用泥巴捏出的人物,造型敦厚,憨态可爱。泥巴也不贵重,几乎随处可取,石家庄的每一块土地挖下去,都是上好的黄土,非常好用。我把一个带有鼻涕泡的泥巴老头送给朋友,朋友非常高兴,摆在了茶几上。这个泥人极其憨厚、善良,笑眯眯的,看上去滑稽可爱。他还以为是什么大艺术家的作品呢,我告诉他这是我捏的,他说更要好好珍藏。

我认为,时尚是人类不断追求进步和变化的结果,具有前卫性和流变性;而我喜欢的恰恰是时尚过后的积淀——时间淘去了虚浮的泡沫之后,正是那些沉积在历史深处的凝固的潮流,构成了自然文明和人类文明的底蕴。这些看似陈腐的东西更具有永恒的价值和意义。我并不是不喜欢新的东西,而是对老的东西更加尊重。那些旧物历尽沧桑,能够流传至今,本身就是生命力的见证。正是那些存世久远的石器,石头,泥土,与我们速朽的肉体相比,构成了极大的反差,映照着我们的生存。没有那些更稳定、更久远的历史文物,我们的存在就显得浅薄和漂浮。从深义上说,收藏是一种反向追求,它要求的是对时间的印证和缅怀,以此来加固我们的现实,使我们更加准确、客观地认识自身,并对我们所缺失的记忆进行补充。

就是没有这些理由,我也会喜欢那些古老的东西。因为作为肉体,我是短暂的,漂浮的,我必须要依靠一些恒久而沉实东西加以固定,否则我怕时间的急流会顷刻把我冲走,而留不下丝毫有用的东西。

                                                           2003324

 

创作谈

 

近几年,除了写诗,我还写过一些寓言。我试图通过荒诞性来解析这个世界,躲开物理的经验,从精神之路绕到生活的背后去,或者说穿透生活,看看它背后的东西。这种追查带有侦探的性质,试图发现日常经验所遮蔽或者被忽略的东西。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我错误地以为找到了通往生活背后的途径。但仔细分析以后我发现,生活只有现场,不存在背后。我所触摸到的部分只不过是它的非理性,而非理性也是生活的元素之一。

给生活下定义是困难的。生活是当下事件的总和,在庞杂和紊乱中保持着自身的秩序。我们从事件堆积的现场很难找到生活的核心,也难以在它的运转中稍作停留,正是这些构成了生活常新的本质和魅力。我企图绕到生活背后的努力并非完全是失败的,在此过程中,我歪打正着地发现了非理性可能是人类生活中最富有诗性的部分。文学的任务之一,我认为,应该有揭示和呈现它的义务。 

在通常情况下,我们被纷扰的杂事所纠缠和蒙蔽,按照常规去处理日常的事物,往往把非理性排除在逻辑关系之外。实际上任何事物稍一扭曲、拆解和重组,都会改变它原来的结构,表现出新的形态。我通过寓言发现了许多不可能存在的事物,充斥在我们的生活中,构成了生活的多重性。可惜的是我们的思维方式具有很强的惯性和惰性,习惯于迁就表面化的东西,不愿意往深处和远处走,忽略甚至从来都不曾想过,生活中还存在着许多超常的有趣的层面。

基于生活只有现场这个基本的事实,通向生活背后的道路也将返回到生活现场,把非理性融入到自身的伦理之中,构成生活的完全性和饱满性。因此,不管寓言中的故事多么荒诞离奇,也不会超越生活或走到生活的外边。生活没有之外,只有全部。我甚至认为,历史也在生活的现场,只是时间把它推向了远方。在“远方”和“此在”之间,是无数个“当下”在排列和延伸,与我们身处的现场接壤,构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引入时间这个向量以后,历史就变成了一出活剧,人们依次出场,然后隐退。因此,生活永不凝固。在生活的全部流程里,只有先后,没有背后。每个人在自己所处的时代里都是活的。按此推理,历史中不存在死者,只是出场的时间和顺序不同而已。 

文学的功能是表现生活,揭示生活的本质,从中发现真理并反过来映照我们的生存。因此我们企图绕到生活背后的野心不是一种妄为,而是一次小心的试探。为此,我从两条路进行过尝试。一是从理性出发,通过严密的推理和运算,最后却得到了非理性的结果。一是从非理性出发,把荒谬推到极端,却意外地接近了事物中暗藏的真相。两种方式都走向了自己的反面。生活嘲弄了探索者,但文学却不必为此而羞愧。我没有找到生活背后的东西,却发现了生活中原有的秘密,隐藏在每一个细小的事物里。生活的现场是如此庞大而活跃,处处都散发着生机,只要我们迈步,就会出现奇迹。

                           以上刊于《红岩》2015年3月号    (责任编辑:吴佳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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