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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缀集》 之 一节历史掌故,一个宗教寓言,一篇小说
一节历史掌故,一个宗教寓言,一篇小说 *

诺法利斯(Novalis)认为“历史是一个大掌故”(Geschichte ist eine grosse Anekdote),那种像伏尔泰剪裁掌故而写成的史书(eine Geschichte in Anekdoten)是最有趣味的艺术品(ein hochst interessantes Kunstwerk)[01]。梅里美(Mérimée)说得更坦白:“我只喜爱历史里的掌故”(Je n’aime dans l’histoireque les anecdotes)[02]。在史学家听来,这是文人们地地道道的浅见薄识,只追求小“趣味”,看不到大问题。十九世纪初的文人还敢明目张胆那样说。在人文科学里,历史也许是最早争取有“科学性”的一门,轻视或无视个人在历史上作用的理论(transpersonal or impersonal theories of history)已成今天的主流,史学家都只探找历史演变的“规律”、“模式”(pattern)或“韵节”(rhythm)了[03]。要是现在的文人肯承认兴趣局限于掌故,他多少得赔着笑脸,带些自卑的语气。不过,假如他说自己专为看故事才去读宗教经典,他一定理直气壮,对宗教学家甚至信徒都不会心虚道歉。这种分别对待的态度很可以测验当代学术里的“舆论气候”(climate of opinion)。

实际上,一桩历史掌故可以是一个宗教寓言或“譬喻”,更不用说可以是一篇小说。

西晋三藏竺法护译《生经》第十二篇《舅甥经》的全文如下:

姊弟二人。姊有一子,与舅俱给官御府,织金缕、锦绫、罗縠珍好异衣。见帑藏中琦宝好物,贪意为动。即共议言:“吾织作勤苦不懈,知诸藏物好丑多少,宁可共取,用解贫乏乎!”夜入定后,凿作地窟,盗取官物,不可赀数。明监藏者,觉物减少,以启白王。王诏之曰:“勿广宣之,令外人知。舅甥盗者,谓王多事,不能觉察,至于后日,遂当慴〔玩?〕伏,必复重来。且严警守,以用待之。得者收捉,无令放逸。”藏监受诏,即加守备。其人久久,则重来盗。外甥教舅:“舅年尊,体羸力少,若为守者所得,不能自脱。更从地窟,却行而入。如令见得,我力强盛,当济免舅。”舅适入窟,为守者所执,执者唤呼,诸守人捉。甥不制,畏明日识,辄截舅头,出窟持归。晨晓藏监,具此启闻。王又诏曰:“舆出其尸,置四交路。其有对哭,取死尸者,则是贼魁。”弃之四衢,警守积日。于时远方,有大贾来,人马车驰,填噎塞路,奔突猥逼。其人射闹,载两车薪,置其尸上。守者明朝,具以启王。王诏:“微伺,伺不周密。若有烧者,收缚送来。”于是外甥,将教僮竖,执炬舞戏,人众总闹,以火投薪,薪燃炽盛。守者不觉,具以启王。王又诏曰:“若已蛇维,更增守者,严伺其骨。来取骨者,则是原首。”甥又觉之,兼猥酿酒,特令醇厚。诣守备者,微而酤之。守者连昔饥渴,见酒众共酤饮,饮酒过多,皆共醉寐。俘囚酒瓶,受骨而去。守者不觉,明复启王。王又诏曰:“前后警守,竟不级获。斯贼狡黠,更当设谋。”王即出女,庄严璎珞,珠玑宝饰。安立房屋,于大水旁,众人侍卫,伺察非妄,必有利色,来趣女者。素教诫女,得逆抱捉,唤令众人,则可收执。他日异夜,甥寻窃来,因水放株,令顺流下,唱叫奔急。守者惊趣,谓其异人,但是株杌。如是连昔,数数不变,守者玩习,睡眠不惊。甥即乘株,到女室。女则执衣。甥告女曰:“用为牵衣?可捉我臂。”甥素(歹凶)黠,豫持死人臂,以用授女。女即放衣,转捉死臂,而大称叫,迟守者寤。甥得脱走。明具启王,王又诏曰:“此人方便,独一无双,久捕不得,当奈之何!”女即怀妊,十月生男,男大端正。使乳母抱行,周遍国中,有人见与呜噈者,便缚送来。抱儿终日,无呜噈者。甥为饼师,住饼炉下。小儿饥啼,乳母抱儿,趣饼炉下,市饼餔儿。甥既见儿,即以饼与,因而呜之。乳母还白王曰:“儿行终日,无来近者,饥过饼炉,时卖饼者,授饼乃呜。”王又诏曰:“何不缚送?”乳母答曰:“小儿饥啼,饼师授饼,因而呜之,不意是贼,何因囚之?”王使乳母,更抱儿出,及诸伺候,见近儿者,便缚将来,甥沽美酒,呼请乳母,及微伺者,就于酒家劝酒,大醉眠卧,便盗儿去。醒悟失儿,具以启王。王又诏曰:“卿等顽騃,贪嗜狂水,既不得贼,复亡失儿。”甥时得儿,抱至他国,前见国王,占谢答对,因经说谊。王大欢喜,辄赐禄位,以为大臣,而谓之曰:“吾之一国,智慧方便,无逮卿者。欲以臣女,若吾之女,当以相配,自恣所欲。”对曰:“不敢!若王见哀,其实欲索某国王女。”王曰:“善哉!”从所志愿。王即有名,自以为子,遣使者往,往令求彼王女。王即可之;王心念言:“续是盗魁,前后狡猾。”即遣使者:“欲迎吾女,遣其太子,五百骑乘,皆使严整。”王即敕外,疾严车骑。甥为贼臣,即怀恐惧,心自念言:“若到彼国,王必被觉,见执不疑。”便启其王:“若王见遣,当令人马五百骑,具衣服鞍勒,一无差异,乃可迎妇。”王然其言,即往迎妇。王令女饮食待客,善相娱乐。二百五十骑在前,二百五十骑在后,甥在其中,跨马不下。女父自出,屡观察之。王入骑中,躬执甥出。“尔为是非,前后方便,捕何叵得。”稽首答曰:“实尔是也。”王曰:“卿之聪哲,天下无双,随卿所愿。”以女配之,得为夫妇。佛告诸比丘:“欲知尔时甥者,则吾身是;女父王者,舍利佛是也;舅者,调达是也;女妇国王父、输头檀是也;母、摩耶是;妇、瞿夷是;子、罗云是也。”佛说是时,莫不欢喜。

这篇词句生硬的译文有了新式标点,清楚多了。我们看到“王曰‘善哉’”以下那一大节,给一连串的“王”字搅得眼花,但不至于头晕,还能辨认出谁是谁。“连昔”就是“连夕”,“见哀”就是“见爱”,都是魏晋时用字;“蛇维”常作“闍维”或“荼毗”,火化的意思。“呜”即亲吻,只要看《杂譬喻经》第二十二则:“道士便抱其妇咽〔颈〕共呜,呜已,语婆罗门言:‘此是欲味。’”或《大智度论》卷二六《释初品·释十八不共法》:“化作天身小儿,在阿闍世王抱中,王呜其口,与唾令嗽。”和“噈”字连结一起,意义更显明。《说文·欠部》段注说“噈”是“会意兼形声”字,又引《广韵》:“歍噈、口相就也。”换句话说,正是《清平山堂话本·刎颈鸳鸯会》和明清白话小说里所谓“做个‘吕’字”。《世说新语·惑溺》:“儿见充喜踊,充就乳母手中呜之”,也是这个意义,通常解释为“抚弄”,想是根据《晋书·贾充传》“就而拊之”来的,很不确切。

号称西方史学鼻祖的古希腊大史家希罗多德(Herodotus)《史记》里叙述了埃及古王拉姆泼西尼德斯(Rhampsinitus)时的一桩趣闻,全文据英译本转译如下[04]:

如是我闻(they told me),王积银多,后世嗣君,莫堪伦比。王欲固藏,乃造石室,为贮银库;室之一壁,毗王宫墙。筑室匠狡,虚砌一石,二人协力,即可移动,一人独力,亦能集事。室落成已,聚银为府。尔后多时,匠老垂死,谓其二子,勿忧衣食,告以库壁,有石虚置,石位何处,作何移法,“识此无忘,王之货财,便为汝掌”。父殁不久,二子黑夜,潜至宫外,按乃父教,即得其石,如意施为,窃取多银。王后启藏,睹贮银箧,不复满溢,遂大惊怪,而门密闭,封缄未损,无可归罪。贼窃再三,王频检视,见银续减,命设机关,傍逼银箧。二贼又来,一先蛇行,至于箧处,顿陷机中,无复脱理。急呼厥昆,示己处困,而谓之曰:“趣断我首,免人辨认,殃及汝身。”弟解其意,依言而行,还石原处,携头回家。诘旦王来,睹无头尸,落机关中,户键依然,无出入处,惶惑罔措。王令肆尸,悬诸墙外,士卒严守,有赴哭者,捉搦以来。

死者有母,痛子陈尸,幸一子存,促其善巧,速取尸归。且恫吓言:“苟违吾志,将告发汝,坐窝主罪。”子为开喻,兹事难成,母意不回,诃责愈厉。子心生计,以驴数头,载诸革囊,中满盛酒,遵大路行。驱近尸所,潜取数囊,□其束口,酒便洋溢。其人喊呀,复自打头,欲塞囊流,无所措手。守尸卫众,见酒流注,持器奔赴,深自忻喜,不沽得饮。其人佯怒,骂詈卫众。卫众软语,其人回嗔,牵驴道侧,料理酒囊。卫众与言,杂以嘲戏,皆大笑乐。其人取酒,馈众一囊。众藉地坐,其人被邀,遂止偕饮,众皆觞之。复馈一囊,俾共酣畅。卫众沉醉,倒于饮处,烂漫昏睡。贼待夜深,割绳取尸,复侮卫众,剃其右颊,须髯净尽。驱驴载尸,归家报母,不负慈命。

王闻失尸,赫然震怒,殚思尽力,必获巨猾。乃构一策,如是云云,我斯未信(Such is the story, but I myself do not believe it)。王命其女,处一室中,男子求欢,有来不拒;先问彼男,作何罪过,何事最恶,何事最黠,听其道已,方与行欲;如其所述,有同前事,即急执持,无使逸脱。贼察王计,斗智可胜。觅新死人,断臂连肩,匿臂袍下,来至女室。女问如例,贼乃答言:“兄入王室,陷机难拔,己断其头,此事最恶。兄尸陈市,己载酒往,饮卫众醉,得解悬尸,此事最黠。”王女闻已,伸手急捉,于黑夜中,持死人臂,以为得贼。贼由户遁。

王既知闻,叹贼智勇,榜示通国,促贼自首,宥罪获赏。贼遂叩见,王大称许,嘉其慧黠,以女妻之。王因谕众:“以智故论,万国之中,埃及为首,埃及国中,斯人为首。”

这桩掌故,被海涅采作诗料。“拉姆泼森尼脱王登宝殿”(Als der König Rhampsenit / Eintrat in die goldne Halle)那首诗,就是《史记》这一节的改写,还有附注标明来历[05]。结尾婉而多讽,说那个贼驸马爷继承了王位,在他的统治下,盗窃事件极少发生(Wenig, heisst es, ward gestohlen / Unter seinem Regimente)。这对希罗多德的原文也许是画蛇添足,但在海涅的改写诗里正是画龙点睛。

下面一篇译自马太奥·邦戴罗(Matteo Bandello)的《短篇小说集》,一部十六世纪意大利文学名著。中国研究莎士比亚的人会听说到它,因为《白费心力》(Much Ado about Nothing)和《罗米欧和茱丽叶》都渊源于这部书。文学史家极口推崇,说它最“富于时代本质”(ricco di sostanza storica),其他十六世纪意大利大大小小作品全比不上[06]。对于这个意见,我连随声附和都没有资格;我只敢说,在读过的薄伽丘的继起者里,我最喜欢萨恺谛(Franco Sacchetti),其次就是邦戴罗[07]。邦戴罗的每篇小说前面,有相当于“入话”或“楔子”的东西,叙述中也常铺比典故和穿插议论,译文把那些枝叶都删除了[08]。

普罗太欧(Proteo)逝世,拉泼桑悌戈(Rapsantico)嗣位,是埃及历史上最富有的国王。他的财产,外加普罗太欧原有的积蓄,多得无可比拟,简直数也数不尽。国内盗风很盛,他担心宫里不保风险。他找到一个心灵手敏的建筑匠,特造一所库房,墙壁坚牢,门用铁裹。这个匠人懂得国王的心思,极力讨好,屋子造来又美观,又坚固。金子的光芒最害人,耀花了好些明眼;那匠人见财起意,贪心一动,再也压不下,就在临街的那垛墙上做了些手脚。墙用大理石严严密密地砌成,但有一块石头没有砌死,屋里还有几块石头也能松动,都安置得不露破绽,知情者在夜里进进出出,谁也不会觉察。库房完工,国王把金银财宝全搬进去,库门钥匙挂在自己腰带上,他对谁都信不过的。

那匠人也许改变了主意,或者别有缘因,他始终没下手。这样一天又一天地拖,他害起重病来了。医药无效,他自知大限临头。他只有两个儿子,叫了他们来,把造库时捣的鬼一五一十告诉他们,教他们怎样把石块移动和还原。他叮嘱清楚,不久就断了气。这两个小子只想不费时日,不花力气,大发横财。老头儿死后没几天,一个夜里,他们携带器械,按计行事,来到库房,实地试验,果然石块应手活动。他们进去,把金子偷个痛快,然后照原样搁放石块,满载而回。

国王经常一个人进那金穴宝库里去消遣,端详各式各样的金币金钱、精铸的金器、成堆的宝石,享受眼福,自信得天独厚,世界上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大财主。外国使臣或什么大贵人来到,他老忙着带领他们去瞻仰自己的财宝[以下节去六句]。那兄弟俩行窃后,国王照例到库里来,偶尔揭开几个桶子的盖,发现装满的金子减浅了。他大吃一惊,发了好一会的呆。库里找不到有人进来的痕迹,库门是他亲手上锁加封的,打开时也纹风未动。他想不明白什么道理。那兄弟俩又光顾了两三次,桶里的金子继续损失,国王才断定有了贼了。他以为那些刁徒准是设法配了钥匙,仿造了封条,所以随意进出,放手偷东西。他找着一位手艺顶好的匠人,命令他造一个捕捉机,造得非常巧妙,见者人人叹绝。这座机器的力道很足,掉在里面,别说一个人,就是一头公牛也给它扣得结结实实,只有国王本人用钥匙来解开那牢固的重重锁链。国王精细地在金桶间安置了那机器,谁要碰上,就给抓住。他天天来瞧那个贼落网没有。

两兄弟还蒙在鼓里呢。一天夜里,他们照常挪动石块,放胆进库。哥哥一脚踏着机关,立刻寸步难行,两条腿夹合一起,再也分不开。他挣扎愈使劲,机器捆扎愈收紧。弟弟忙来解救,用尽手段,也无济于事,那捆住不放的锁链愈解愈紧。这人给机器扣住,自知没有生路,兄弟俩一齐叫苦,遭上了横祸,呼天怨命。哥哥就嘱咐道:“兄弟呵,我误落机关,没有配合的钥匙,谁都打不开这具锁。明天准有人进库,假如国王亲自来到,看见我在这里,咱们的勾当就戳破了。我先得受尽刑罚,被逼招供出犯案的同伙来,到头还难逃一死。就算我咬紧牙关,不肯牵累你,也终保不了命,你也脱不了嫌疑。国王会立刻派人去搜咱们的家,找到那些金子,赃证确凿。妈妈是知情人,得跟咱们一起受刑挨罚。一家母子三口就死得太惨了!既然一连串祸事摆在前面,咱们得马上挑选害处最小的一桩。我知道自己注定要死,再没有救命的办法。好兄弟,空话少说,白费唇舌,耽误了大事。你狠狠心,把我的头连脖子斫下来,剥光我的衣服,人家就认不出是我了。你把带得了的金子,和我的脑袋、衣服,都扛上肩膀,快溜走吧。记住我的话:这是你末一次来,不能再来了。你很容易掉在这圈套里,身边没有人救你。也千万别和人合伙来冒险;即使你本人没给逮住,你那同犯为了洗身清,博取恩赦,会向国王告发,再不然,他会把秘密泄漏给口风不紧的亲戚朋友。千句并一句,别上这儿送死,别向谁露底。”弟弟听了哥哥恩义深重的忠告良言,也知道别无他法,痛哭起来,实在狠不下心。只有这一位同胞兄弟,要向他下毒手,真是穷凶极恶,天理难容!他只打算陪着哥哥同归于尽。哥哥横说竖说,终算说服了他。那时天将分晓,弟弟背起装满金子的口袋,一边哭,一边拔刀割断哥哥的脑袋,包在尸身上脱下的衣服里,含悲忍痛,和金子口袋一起带出墙外,把石块好好放还原处。他眼泪汪汪,回到家里,妈妈得知惨事,也淌眼泪叹气。母子俩把脑袋埋在家里地下,又把血衣洗净。

明天国王进库,瞧见那光膀子的无头尸,呆了半晌。他想不出贼怎样进来的,丝毫找不到线索。他把那具尸体逐部仔细察看,也不知道是谁;大门封锁依然,牢裹铁皮的窗户也没人碰过;难道那贼精通妖术,会用搬运法,否则金子是偷不走的。他气糊涂了。

国王心里老不痛快,下令把尸体示众,悬赏招认。来看的人不少,却没一个认出死者是谁。国王于是下一道新令。远离宝库,逼近大街,有一块草地,那里竖起一个绞刑架,把那尸首两脚朝天倒吊着,由六个人日夜看守。国王严旨:要是尸首给偷走,六个人全得钉死在十字架上;他们务必注意来往行人,瞧见掉泪的、叹气的、流露悲悯的,马上抓住,押送王廷。

贼的母亲非常哀痛,也没人来慰问。她听说儿子尸体像奸细那样倒挂在绞架上,觉得是奇耻大辱,忍无可忍,什么也不顾了。她对二儿子又气又惊地说:“我的儿呀!你杀掉你的同胞哥哥,还割下他的脑袋,仿佛他出卖了你,和你有怨仇似的。你说为了逃命,万不得已,还编了一通话,说他中了圈套,没法儿解救。我不知道你这话是真是假。保不定你想独吞这笔金子,杀害了哥哥,把黑的说成白的来哄我(a me mostri il bianco per il nero)。现在他的尸体又给国王那样糟蹋,我吩咐你夜里去偷它回来,我要把它安葬,好好按礼办事。我给你两天的限期,至多三天。你哥的尸首老挂在那里,我伤心得也活不成。所以你务必弄它回来,要不然,我就去见国王告发你。这不是说着玩儿的。”儿子深知那地方戒卫森严,母亲任性不懂事,向她解释开导,要她回心转意。他说,去偷尸一定给人抓住,娘儿俩都会完蛋;落到国王手里,盗案就破,自己是贼,得受绞刑,她是知谋从犯,必然同一下场,他还讲了好些道理,劝她打消本意。可是,随他讲什么理由,说多么危险,他妈全听不进。她像一匹拗性子的劣马,横着心,不听话,只发疯似的叫嚷,要是儿子不依她,她就到国王那里去自首[以下节去四句]。

娘固执己见,非把那尸首弄回不行,儿子知道违拗她是白搭。这位变得小孩子气的老婆婆有了古怪念头,做儿子的只好挖空心思使她如愿。他胡思乱想出千百条计划,都是难兑现的,盘算来,盘算去,只有一条切实可行,风险也少。家里有两头驴子,正用得着。他把四个皮袋盛满了香甜美酒,酒里都搁麻醉药,装在驴子背上,夜里走近尸场。等到半夜,他假装远路客人,顺着大街,向绞架走去。临近时,他解松捆扎皮袋的绳子,大声呼救。守尸的兵士全跑来,只见皮袋快从驴背掉下。这小伙子作出气恼样子,生怕袋里的酒外流;多亏大家帮忙,他又把皮袋在驴背上扎稳。他忙向众人道谢,说:“壮士们,多亏了各位了!我是贩酒的,靠它养家活口。今天要没有你们,我的酒就流光,我的本钱也折光了。我真感激不尽。表示一点儿谢意,我请各位赏脸喝几口酒,品品这酒的好味道。”他从背包里拿出面包和熟肉,一起坐下吃喝。卫兵们一尝那香甜美酒,放开喉咙,大杯子直灌,不多时个个昏倒,躺在地上,鼾呼大睡。这乖觉的小伙子一滴酒也没喝,立刻从绞架解下哥哥的尸体,又挂上去一个酒袋作替身,高高兴兴回家。临走,他还把那些醉汉右颊上的胡须剪掉。

国王明天听到消息,对那贼的本领十分惊叹,称赞他智勇双全。一个人为了遂心如愿,往往不恤丢脸,什么下流事儿都干得出;这位国王要找到那个精细刁钻的贼,也就不择手段。他有一个待嫁的女儿,十八九岁年纪,十二分人才。他布告全国:谁都可以和这位王女欢度良宵,但是那人得先指天宣誓,不撒谎隐瞒,把干过的奸诈勾当讲给她听,才许和她亲热。王女去住在一所私宅里,夜不闭户。国王叮嘱她,要是来人自述盗过金库、斩过贼头、偷过尸首、哄过卫兵等等,快抓住他不要放手。好一位昏君!还算是一国之王呢!他这种荒唐意愿就和孕妇的奇怪食欲也差不多了[以下节去一句]。

那犯案累累的小伙子看见庄严颁布的上谕,心里明白,就打算再捉弄国王一次。恰巧一个杀人犯被法庭处决,支解成为四块。他在黑夜里偷偷从尸体割下一支手臂,然后到王女那里去。王女牢记父王的面谕,巴巴地等候着。他登门入室,直到牀前,说特来和她双双同睡。她说很欢迎,但必须遵照告示办事。他把所作所为一股脑儿讲了。王女很有勇气,两手揪他,这鬼精灵家伙把那条死人断臂送在她手里,溜之大吉。公主又怕又惊,满以为自己劲儿太大,扯断了来人的胳膊呢。

国王知道又中狡计,断定那贼是个有才有胆的非常人物,应该破格重用。他于是公告全国,召犯案者入朝面君,诸罪赦免,并有重赏。那小伙子就来叩见国王,把前后坏事源源本本陈述一遍。国王听着,惊奇赞叹,把女儿配他为妻,封授他一等男爵。好多王公贵人都是这样起家的,他们位高爵贵的来头并非德行,而是为非作恶(E cosí avviene che molti sono chiamati nobili, la cui nobiltà cominciò per commesse sceleraggini, non per opere vertuose)。那个残杀同胞、盗窃财产的贱种就也摇身变为贵族和上等人了。

海涅把希罗多德的记载随意改编,邦戴罗把白描的简笔画点染成着色的工笔画,但对原来的故事线(story line)还是贴得紧紧的[09]。两篇有一点很相像。仿佛蜜蜂的尾巴是尖刺,诗的收梢是冷嘲,小说的结束是热讽。邦戴罗的末了两句也许正是所谓“富于时代本质”的例证。他是马基雅弗利(Machiavelli)同时人,这部《小说集》里有一个大笑话,就是马基雅弗利亲口讲的,那篇的“入话”还描写马基雅弗利操练士兵时出的丑[10]。马基雅弗利观察古今社会和政治生活,归纳出一个臭名昭著的事实:“导致光荣显赫的欺骗和罪恶”(frodi onorevoli,sceleratezze gloriose)[11]。邦戴罗对那个贼的美满收场,也鉴古慨今,发了同样的议论。

《生经》、《史记》、《小说集》三部书显然讲了同一件事。希罗多德不用说是邦戴罗的来历;我近来看到两个意大利民间故事,《一对贼搭档》(Cric e Croc)和《强盗被盗》(L’uomo chi rubò ai banditi),都有辗转承袭的痕迹[12]。佛经和古希腊史曾结下这段文字因缘,很耐玩索,我不知道是否有人指出或考订过。《舅甥经》是“佛告诸比丘”的;三篇相形之下,佛讲故事的本领最差,拉扯得最罗嗦,最使人读来厌倦乏味。有不少古代和近代的作品,读者对它们只能起厌倦的感觉,不敢作厌倦的表示。但是,我相信《生经》之类够不上特殊待遇,我们还不必就把厌倦当作最高的审美享受和艺术效果。

邦戴罗讲完故事,加上两句论断,说明包含的意义。《舅甥经》是宗教寓言,更有责任点清宗旨,以便教化芸芸众生:“佛告诸比丘:‘欲知尔时甥者,则吾身是。’”原来它和全书里其他《经》一样,寓意不过是宿世轮廻。整部《生经》使我们想起一个戏班子,今天扮演张生、莺莺、孙飞虎、郑恒,明天扮演宝玉、黛玉、薛蟠、贾环,实际上换汤不换药,老是那几名生、旦、净、丑。佛在这里说自己是甥,在《野鸡经》里说:“尔时鸡者,我身是也”;在《鳖狲猴经》里说:“猕猴王者,则我身是。”诸如此类。那个反面角色调达也一会儿是“狲”,一会儿是“鳖”,一会儿是“蛊狐”。今生和前生间的因果似乎只是命运的必然,并非道理的当然,例如贼外甥犯了盗、杀、淫等罪过转世竟成佛祖,就很难了解或很需要辩解。国王在“诏”里明说“舅甥盗者”,而舅甥曾“给官御府”;按理两人都是有姓名、有着落的,国王只消派差役拘捕,不就干脆完事了?他偏巴巴地等贼上门。故事虽因此免于流产,情理上很说不通。保不定《生经》也会荣列“名著宝库”,那时候自有人细心和耐心地找出各种满意的解释来。《史记》和《小说集》写的是只身单干的贼,独往独来;佛经里这个贼有一伙家里人充帮手,“将教僮竖”,本领就此比下去了,保密程度也降低了。为了使“守者”麻痹大意,他连夜“因水放株”,干的活儿不轻,定的计策很笨。《史记》和《小说集》都容许我们设想有些“利色”之徒不肯错过好机会,但因交代的罪行对不上口,于是取乐一番,逍遥离去;那个贼是唯一没有得手而险遭毒手的人。《舅甥经》里的贼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冒险采花者,似乎公主静静地、乖乖地由他摆布,到她伸手抓来人、放声叫“守者”时,早已让他得尽便宜。要不然,她哪里会“怀妊十月生男”,而且那孩子货真价实是他下的种呢?这里的叙事很有破绽;也许表面上的败笔恰是实际上的妙笔,那要擅长文评术语所谓“挽救”或“弥补”(recuperation)的学者来证明了。《史记》和《小说集》里的贼有个母亲,佛经里的贼有个儿子;那母亲起了发动机的作用,这儿子只是无谓的超额过重行李。佛经一开头曾提起那贼的母亲(“姊有一子”),以后再没讲她;就她在故事里起的作用而论,那贼竟像李逵所说“是土窟坑里钻出来的”,没有“老娘”。佛经里把偷尸一事铺张为先烧尸、后偷骨,把入朝面君一事铺张为先在外国做官、后回本国招亲,情节愈繁,上场人愈多,时间愈拖拉,故事就步伐愈松懈,结构愈不干净俐落,漏洞也愈大。中世纪哲学家讲思想方法,提出过一条削繁求简的原则,就是传称的“奥卡姆的剃刀”(Occam’s razor)。对于故事的横生枝节,这个原则也用得上。和尚们只有削发的剃刀,在讲故事时都缺乏“奥卡姆的剃刀”。

希罗多德写的是历史,有传真记实的职责。他对真实性的概念,当然远不如后世历史家那样谨严。但是他对神话、传说等已抱有批判态度,并不一概采用,正像咱们的司马迁在上古“轶事”里,只“择其言尤雅者”,才写入《太史公书》[13]。希罗多德写到埃及王定下美人计,使亲生女儿沦为犯罪分子不花钱来嫖的娼_妓,也觉得这事太荒唐离奇,一般读者准以为不可能,因而不足信。照顾普通人的常情常识,同时维护历史家的职业道德,他特意插进一句话:“如是云云,我斯未信。”既把它大书特书,又自表不轻信全信,仿佛又做巫婆又做鬼,跟兔子逃跑而也和猎狗追赶。这样一来,两面都顾全了。这个修辞上的策略可以表现为各种方式,从《庄子·齐物论》:“予尝为汝妄言之,汝以妄听之”,到现代英美流行语:“信不信由你!”(Believe it or not!)[14]文艺作品里的情事原是乌有子虚,但作者讲到常情常识不易接受的事,也往往采取同样手法,向读者打招呼,为自己卸责任[15]。就从邦戴罗的同世纪本国人杰作里举一个例,差不多是希罗多德那句话的翻版。阿里奥斯托(Ariosto)叙事诗的女主角(Angelica)告诉人说,自己虽然和男主角(Orlando)多年一起漫游,依然是个黄花闺女(E che'l fior virginal cosí avea salvo, / Come se lo portò del materno alvo);作者于是插话道:“这也许是事实,然而头脑清醒的人不会相信。”(Forse era ver, ma non però credibile / A chi del senso suo forse signore)[16]。邦戴罗大大充实了原有故事的内容,增添了人物的内心活动和对话,周密地补加细节,例如剥去尸身衣服、酒里下蒙汗药,还裁减一些曲折,省得故事拐弯、走冤枉路,例如兵士喝酒序幕的简化。他对国王的美人计,准也觉得岂有此理、或无其事,需要照顾常情常识,向读者打个招呼,所以他强调国王的“不恤丢脸”、“不择手段”、“昏君的荒唐意愿”。归根结底,这是出于作者的一种客观真实感、一种对事物可能性的限度感。作者没有这个感觉,就不会想到那种需要。在某一意义上,这个感觉对作者的自由想像是牵制,是束缚,正如文娱和体育游戏的规则拘束了下棋者或足球运动员的手脚。然而即使在满纸荒唐言的神怪故事里,真实事物感也是很需要的成分;“虚幻的花园里有真实的癞哈蟆”(imaginary gardens with real toads in them)[17],虚幻的癞哈蟆处在真实的花园里,相反相成,才添趣味。绝对唯心论也得假设客体的“非我”,使主体的“我”遭遇抗拒(Anstoss)而激发创造力,也得承认客观“必然性”,使主动性“自由”具有意义和价值。这是同样的道理。佛讲故事时,常常缺少些故事里需要的真实事物感,《舅甥经》也是一例。也许我们不应该对佛这样责望,因为他并没有自命为小说家、历史家或传记家。


* 《文艺研究》1983第4期刊登。这是改定本。


[01] 《碎金集》(Fragmente)4部17节,米诺(J. Minor)编《诺法利斯集》(Schriften)(1923)第3册6页。
[02] 《查理九世王朝纪事》(Chronique du règne de Chartes IX)《自序》,梅里美 《小说与故事集》(Romans et nouvelles),《七星(la pléiade)丛书》本31页。
[03] 参看柏林(I. Berlin)《历史的必然性》(Historical Inevitability)(1945)5-8页。
[04] 希罗多德《史记》第2卷121章,戈德来(A. D. Godley)英译,《罗卜(Loeb)古典丛书》本第1册415-423页。
[05] 《歌谣集》(Romancero)第1卷《故事诗》(Historien)1首,海涅《诗文书信合集》(Werke und Briefe)(东柏林版,1961)第2册7-10页,自注见181-182页。
[06] 弗洛拉(F.Flora)语,转引自罗索(L. Russo)编《文学批评论文选》(Antologia della critica Letteraria)(修订二版,1958)第2册207页。
[07] 参看《管锥编》(一)633页注①、《管锥编》(三)86页、400页注①,《管锥编》(四)346 页、527页。
[08] 布洛纽利果(G. Brognoligo)编《邦戴罗小说集》(Le Novelle)(修订2版,1928)第1卷25篇,第1册334-343页。
[09] 《十日谈》的第一部仿作、佛罗伦萨人约翰牧师(Ser Giovanni Florentine)的《公羊集》(Il Pecorone)第九日第一篇威尼斯建筑匠父子的遭遇,也根据希罗多德,但情节添改得很多。关于这个故事在希、意、法、英作品中的传布,英语里很早的西洋小说史、约翰·邓洛普(John Dunlop)《小说史》(The History of Fiction)(1814)就有考论。柯尔律治(Coleridge)曾臭骂这本书,称作者为“文评直肠里钻出来的蛆虫”(a worm from the Rectum of Edinburghian Criticism)——《书信全集》(Collected Letters),格里格士(E. L. Griggs)编本(1956-71)第4册647-648页。然而邓洛普的开路功绩是不容低估的。我的一本是1845年4版,亡友郑西谛先生所赠,有关这个故事的一节见250-251页。
[10] 《小说集》第1卷40篇,第2册83-100页。
[11] 参看《君主论》(Il Principe) 8章,《读古史论》(Discorsi)3卷40章,《加斯脱拉加尼传》(Vita di Castruccio Castracani)7章,《佛罗伦萨史》(Historie fiorentine)6卷17章——庞方提尼(M. Bonfantini)编《马基雅弗利集》(Opere),《理却地(Riccardo Ricciardi)意大利文学丛书》本28-31页,409页,555页,843页。斐尔丁《大伟人华尔德传》(Jonathan Wild the Great)第4卷15章里那十五句格言可算是这种理论的提纲。
[12] 加尔维诺(Italo Calvino)编选《意大利民间故事》(Italian Folktales)17则、193则,马丁(G. Martin)英译本(1980)51-52页、68-690页;参看719 页、756页自注。
[13] 希罗多德在《史记》12卷152章里说得更明白:“有闻必录,吾事也;有闻必信,非吾事也。斯言也,蔽吾全书可也”(For myself, though it be my business to set down that which is told me, to believe it is none at all of my business; let that saying hold good for the whole of history. -Op. cit., vol. IV, p. 463; cf. vol. II, pp. 225, 307, vol. IV, p. 123)。参看考林沃德(R. G. Collingwood)《史的观念》(The Idea of History)(1946)18-19页说希罗多德的书名在希腊语里就有“考究探讨”(investigation or inquiry)的意思;又《管锥编》(一)481-483页。
[14] 参看巴德列治(E. Partridge)《口头语词典》(A Dictionary of Catch Phrases)(1977)22页。
[15] 参看《管锥编》(二)801-805页、《管锥编》(三)314页、《管锥编》(四)148页。
[16] 《奥兰都的疯狂》(Orlando furiso)第1篇55节,《欧伯利(Hoepli)经典丛书》本6页;参看第19篇33节又第31篇61节,194又335页。先于阿里奥斯托的博亚尔多(Boiardo)在他的叙事长诗里,写奥兰都是位“鲁男子”,曾和美女(Leodilla) 露宿荒野,“一宵无话”,美女很失望,作者于是插话道:“据说这位伯爵一辈子是童身,你信不信听便。” (Turpino affirma che il conte de Brava / Fo ne la vita sua vergine e casto. / Credete voi che vi piace ormai)——《奥兰都的恋爱》(Orlando innamorato)第1卷24章14-17节,加桑谛(Garzanti)版第1册444页;参看同卷 25章39节、29章48节,又第2卷4章11节,466、537又606页。斯宾塞(Edmund Spenser)的长篇叙事诗也写过一位英雄和两个美人(Aemylia, Amoret)野宿,作者马上慨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出面保证说,古代人都非常老实和贞洁,律己克欲,决不干伤风坏纪的事(antique age. ... did live... / In simple truth and blameless chastitie. / ... / And each unto his lust did make a lawe, / From all forbidden things his liking to withdraw)——《仙后》(Faerie Queene)第4篇8章30节,司密斯(J. C. Smith)编本,牛津版第2册101页。这都是出于可能性限度感的卸责任或打招呼。
[17] 玛丽安·摩尔(Marianne Moore)《诗》(Poetry),摩尔(G. Moore)编《企鹅本美国诗选》(The Penguin Book of American Verse)(1979)3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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