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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枣: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

C'est un chinois,ce sera lang. 
——Tsvetajeva 


亲热的黑眼睛对你露出微笑, 
我向你兜售一只绣花荷包, 
翠青的表面,凤凰多么小巧, 
金丝绒绣着一个“喜”字的吉兆—— 
两个?NET,两个半法郎。你看, 
半个之差会带来一个坏韵, 
像我们走出人行道,分行路畔 
你再听不懂我的南方口音; 
等红绿灯变成一个绿色幽人, 
你继续向左,我呢,蹀躞向右。 
不是我,却突然向我,某人 
头发飞逝向你跑来,举着手, 

某种东西,不是花,却花一样 
递到你悄声细语的剧院包厢。 



我天天梦见万古愁。白云悠悠, 
玛琳娜,你煮沸一壶私人咖啡, 
方糖迢递地在蓝色近视外愧疚 
如一个僮仆。他向往大是大非。 
诗,干着活儿,如手艺,其结果 
是一件件静物,对称于人之境, 
或许可用?但其分寸不会超过 
两端影子恋爱的括弧。圆手镜 
亦能诗,如果谁愿意,可他得 
防备它错乱右翼和左边的习惯, 
两个正面相对,翻脸反目,而 
红与白因“不”字决斗;人,迷惘, 

照镜,革命的僮仆从原路返回; 
砸碎,人兀然空荡,咖啡惊坠…… 


……我照旧将头埋进空杯里面; 
你完蛋了,未来一边找葬礼服, 
一边用绷紧的零碎打发下午, 
俄罗斯完蛋了——黑白时代的底片, 
男低音:您早,清脆的高中生: 
啊——走吧——进来呀——哭就哭——好吗? 
尊称的面具舞会,代词后颤“R” 
马达般转动着密约桦林和红吻。 
巴黎也完蛋了, 我落座一柄阳伞下 
张望和工作。人在搭构新书库, 
四边是四座象征经典的高楼, 
中间镶嵌花园和玻璃阅读架。 

人,完蛋了,如果词的传诵, 
不像蝴蝶,将花的血脉震悚。 



我们的睫毛,为何在异乡跳跃? 
恍惑,溃散,难以投入形象。 
母语之舟撇弃在汪洋的边界, 
登岸,我徒步在我之外,信箱 
打开如特洛伊木马,空白之词 
蜂拥,给清晨蒙上萧杀的寒霜; 
陌生,在煤气灶台舞动蛇腰子, 
流亡的残月散发你月经的辛酸, 
妈妈,卡珊德拉,专业的预言家, 
他们逼着你的侧影吸外国烟, 
而阳光,仍舒展它最糟糕的惩罚: 
鸟越精确,人越不当真,虽然 

火中的一页纸咿呀,飒飒消失, 
真相之魂夭逃——灰烬即历史。 



阳光偶尔也会是一只狼,遍地 
转悠,影子含着回忆的橄榄核, 
那是神,叫你的嘴回味他色情的 
津沫,让你失灵,预言之盒 
无力装运行尸走肉,沐浴在 
这被耀眼的盲目所统辖的沙滩。 
看见即说出,而说出正是大海, 
此刻的。圆。看的羊癫疯。看。 
生活,在哪?“赫克托,我看见你 
坐在一万双眼睛里抽泣,发愣”—— 
你站在这,但尸体早发白。等你 
再回到外面,英雄早隐身,只剩 

非人和可乐瓶,围观肌肉的健美赛, 
龙虾般生猛的零件,凸现出未来。 


樱桃,红艳艳的,像在等谁归来。 
某种东西,我想去取。下午, 
我坐着坐着就睡了,耳朵也倦怠, 
我答应去外地取回一本俄文书。 
你坐在你散发里,云雀是帽子。 
笔,因寻找而温暖。远方,来客。 
梦寐之中,你的手滴落着断指, 
我想去取:人,铜号,和火车; 
樱桃,红艳艳的,等的纯粹逻辑, 
我心跳地估算自己所剩的时光; 
没有你,祖国之窗多空虚。呼吸, 
我去取,生词像鳟鱼领你还乡; 

你去取,门锁里小无赖哇吐静电—— 
痛,但合唱惊警地凌空,绝缘。 



你回到莫斯科,碰了个冷钉子, 
而生活的踉跄正是诗歌的踉跄。 
除夕夜,乌鸦的儿女衣冠楚楚地 
等钟声,而时间坏了,只好四散。 
带担架的风景里躺着那总机员, 
作协的电话空响:现实又迟到, 
这人死了,那人疯了,抱怨, 
抱怨的长脚蚊摇响空袭警报。 
完美啊完美,你总是忍受一个 
既短暂又字正腔圆的顶头上司, 
一个句读的哈巴儿,一会说这 
长了点儿,一会说你思想还幼稚, 

楼顶的同行,事后报火,他们 
跛足来贺,来尝尝你死的闭门羹。 



Wenn Duwirdlich mich sechen willst,so musst Du handeln! 
——Tsvetajeva an Rilke 

东方既白,静电的一幕正收场: 
俩知音一左一右,亦人亦鬼, 
谈心的橘子荡漾着言说的芬芳, 
深处是爱,恬静和肉体的玫瑰。 
手艺是触摸,无论你隔得多远; 
你的住址名叫不可能的可能—— 
你轻轻说着这些,当我祈愿 
在晨风中送你到你焚烧的家门: 
词,不是物,这点必须搞清楚, 
因为首先得生活有趣的生活, 
像此刻——木兰花盎然独立,倾诉, 
警报解除,如情人的发丝飘落。 

东方既白,你在你名字里失踪, 
植树的众鸟齐唱:注意天空。 



人周围的事物,人并不能解释; 
为何可见的刀片会夺走魂灵? 
两者有何关系?绳索,鹅卵石, 
自己,每件小东西,皆能索命, 
人造的世界,是个纯粹的敌人, 
空缺的花影愤怒地喝彩四壁, 
使你害怕,我常常想,不是人 
更不是你本身,勾销了你的形体; 
而是这些弹簧般的物品,窜出, 
整个封杀了眼睛的居所,逼迫 
你喊:外面啊外面,总在别处! 
甚至死也只是衔接了这场漂泊。 

无根的电梯,谁上下玩弄着按钮? 
我最怕自己是自己唯一的出口。 


10 
我摘下眼镜,我愿是聋哑人的翻译—— 
宇宙的孩子们,大厅正鸦雀无声: 
空气朗读着这首诗,它的含义 
被手势的蝴蝶催促开花的可能。 
真实的底蕴是那虚构的另一个, 
他不在此地,这月亮的对应者, 
不在乡间酒吧,像现在没有我—— 
一杯酒被匿名地啜饮着,而景色 
的格局竟为之一变。满载着时空, 
饮酒者过桥,他愕然回望自己 
仍滞留对岸,满口吟哦。某种 
悲天悯人的情怀,和变革之计 

使他的步伐配制出世界的轻盈。 
大人先生,你瞧,遍地的月影…… 


11 
……是的,大人,月亮扑面而起, 
四望皎然,峰顶紧贴着你腮鬓: 
下面,城南的路灯吐露香皂气, 
生活的她夜半淋浴,双眼闭紧, 
窗纱呢喃手影,她洗发如祈祷, 
回身隐入黑暗,冰箱亮开一下; 
永恒像野猫,广告美男子踅到 
彗星外,冰淇淋天空满是俏皮话…… 
……夜莺啊正在别处, 是的,您瞧, 
没在弹钢琴的人,也在弹奏, 
无家可归的人,总是在回家: 
不多不少,正好应合了万古愁—— 

呵大人,告诉我,为何没有的桂树 
卷入心思,振奋了夜的秩序? 


12 
九月,果真会有一场告别? 
你的目光,摆设某个新室内: 
小铜像这样,转椅那样,落叶, 
这清凉宇宙的女友,无畏: 
对吗,对吗?睫毛的合唱追问, 
此刻各自的位置,真的对吗? 
王,掉落在棋局之外;西风 
将云朵的银行广场吹到窗下: 
正午,各自的人,来到快餐亭, 
手指朝着口描绘面包的通道; 
对吗,诗这样,流浪汉手风琴 
那样?丰收的喀秋莎把我引到 

我正在的地点:全世界的脚步, 
暂停!对吗?该怎样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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