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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典】胡弦:明月升上天顶

我爱这一再崩溃的山河,爱危崖

如爱乱世



作者已授权

胡弦,江苏铜山人,出版诗集《阵雨》(2010)、《寻墨记》(2015)、《沙漏》(2016),散文集《菜蔬小语》(2008)、《永远无法返乡的人》(2016)等。曾获诗刊社“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2009)、华西都市报“名人堂年度诗人”(2015)称号,作品获《芳草》“汉语诗歌双年十佳”奖(2010)、闻一多诗歌奖(2011 )、《作品》年度长诗金奖(2011)、徐志摩诗歌奖(2012)、《十月》年度诗歌奖(2012)、《时代文学》年度诗歌奖(2013)、柔刚诗歌奖(2014)、《诗刊》年度诗歌奖(2014)、中国诗歌排行榜2014-2015年度奖(2015)、《文学港》储吉旺文学奖(2015)、腾讯书院文学奖(2016)等。现居南京。




——  本期约稿:刘金忠  ——




▍  明 月

明月升上天顶,那么高,
不可能有谁拥有它。
 
如此明亮,看去和从前一模一样,
不可能有谁失去过什么。


 
▍  定风波

红粉乱世,关山鸡鸣,
灭门的大火中有人逃生,
十年,送葬的队伍出长安,
十年,君子报仇,顺手把国家拉出火坑。

十年树木。北风急,琴未成,
传说里尽是不甘心的人。



▍  平武读山记

我爱这一再崩溃的山河,爱危崖
如爱乱世。
岩层倾斜,我爱这
犹被盛怒掌控的队列。

……回声中,大地
猛然拱起。我爱那断裂在空中的力,
以及它捕获的
关于伤痕和星辰的记忆。

我爱绝顶,也爱那从绝顶
滚落的巨石一如它
爱着深渊:一颗失败的心,余生至死,
爱着沉沉灾难。



▍  春风斩

河谷伸展。小学校的旗子
噼啪作响。
有座小寺,听说已走失在昨夜山中。

牛羊散落,树桩孤独,
石头里,住着永远无法返乡的人。
转经筒在转动,西部多么安静。仿佛
能听见地球轴心的吱嘎声。

风越来越大,万物变轻,
这漫游的风,带着鹰隼、沙砾、碎花瓣、
歌谣的住址和前程。

风吹着高原小镇的心。
春来急,屠夫在洗手,群山惶恐,
湖泊拖着磨亮的斧子。



▍  小谣曲

流水济世,乱石耽于山中。
我记得南方之慢,天空
蓝得恰如其分;我记得饮酒的夜晚,
风卷北斗,丹砂如沸。 

——殷红的斗拱在光阴中下沉,
老槭如贼。春深时,峡谷像个万花筒。
我记得你手指纤长,爱笑,
衣服上的碎花孤独于世。



▍  半岛记
 
光阴如幻。海岸线的知觉
散失在自己的漫长中。
 
整个下午,三座港口有三种孤独。
海洋携带着窗帘奔跑,
卷来暮晚,卷来星辰,卷起的漩涡
冰冷,中空。



▍  

爱是佯装在画其他事物,
把空白的地方叫做雪。

恨是谈论爱那样谈到恨,谈到
疲惫被理解成沉默,
天地都静了,只剩下雪飞。

无所谓爱与恨是堆雪人,
是把一个不相干的人领来尘世,
并倾听
它内心的雪崩。



▍  镜 子

镜子从不记忆,
什么都不能使它激动。

它用一生练习放弃,
笑面、华裳、怒目与鬼脸……
溺死者,会重新出现在镜子外面,
在握手或拒绝中
转过身来。

镜子,总是站在世界的另一侧,
不起伏,不掌控;
面对那么多悲欢离合,
不忠告,不参与。

当许多人远去,它独自留下,
一个深邃、寂静的空间,
等着接下来走向它的人。



▍  水龙头 

弯腰的时候,不留神,
被它碰到了额头。

很疼。我直起身来,望着
这块铸铁,觉得有些异样。
它坚硬,低垂,悬于半空,
一个虚空的空间,无声环绕
弯曲、倔强的弧。

仿佛是突然出现的,
——这一次,它送来的不是水,
而是它本身。



▍  星 相 
  
老木匠认为,人间万物都是上天所赐。 
他摸着木头上的花纹说,那就是星相。
我记得他领着徒弟给家具刷漆的样子,某种蓝
白天时什么都能刷掉,到了夜晚,则透明,回声一样稀薄。
他死时繁星满天。什么样的转换,
在那光亮中循环不已?
能将星空和人间搭起来的还有
风水师,他教导我们,不可妄植草木,打井,拆迁,或把
隔壁的小红娶回家,因为,这有违天意。
而我知道的是,老家具在不断掉漆,
我们的掌纹、唇纹……都类似木纹,类似
某种被利斧子劈开的东西。
——眺望仍然是必须的,因为
老透了的胸怀,嘈杂过后就会产生理智。
“你到底害怕什么?”当我自问,星星们也在
朝人间张望,但只有你长时间盯着它,
它才会眨眼。——它也有不解的疑难,类似
某种莫名的恐惧需要得到解释。



▍  两个人的死

一个叫建设,那年六岁,死于
胆道蛔虫病,我记得他抱着肚子
俊俏的小脸因痛苦而扭曲,背
死死抵在绑着疙针的小杨树上
他的父母都是哑巴,除了贫穷
没有钱、药,甚至连语言都没有
 
另一个叫王美娟,死于十三年前
二十六岁,因为宅基地,上访失败
丈夫酗酒……外遇……        
她喝下了半瓶农药,在大队卫生室         
折腾了大半夜。没救活
          
两个人的死,相距         
二十年,他们用自己的身体,带走了        
一部分病,让这个世界上的苦难        
不至于过分拥挤
          
他们都是我的小学同学,同龄,同班          
但在阴世,他们的年龄却相距悬殊          
如今我想起这些,是因为         
我正走过这片墓地,他们的坟包         
相距不远,串个门         
也许用不到三分钟,在另一个世界          
哦,假如真的有另一个世界        
我愿他们相逢         
——死过的人,不会再有第二次死亡         
我愿他们辨认,并且拥有          
在人间从未得到过的幸福         
或者,一个是儿子,另一个        
做他善良的母亲



▍  

星星落在秤杆上,表明
一段木头上有了天象。宇宙的法则
正在人间深处滑动。

所以,大秤称石头,能压坏山川;
小秤称药草,关乎人命。
不大不小的秤,称市井喧嚷里闾口舌……
万物自有斤两,但那些星星
抿着嘴唇。沉默,
像它们独有的发言权。

一杆秤上,星空如迷宫。
若人世乱了,一定是
某个掌秤的人心里先失去了平衡。
秤杆忽高忽低,必有君王轻狂;
秤杆突然上翘,秤砣滑落,则是
某个重要人物正变成流星。
但并非所有的秤都那么灵敏,有时,
秤砣位移而秤杆不动,
秤,像是对什么产生了怀疑。

有时秤上空空,
给我们送来短暂的释然。
而当沉沉重物和秤砣
那生铁的心,在秤的两端同时下坠……
——它们各有怀抱,在为
某种短暂的静止而拼命角力。



▍  玛 曲
        
吃草的羊很少抬头,
像回忆的人,要耐心地       
把回忆里的东西       
吃干净。
     
登高者,你很难知道他望见了什么。       
他离去,丟下一片空旷在山顶。
        
我去过那山顶,在那里,       
我看到草原和群峰朝天边退去。       
——黄河从中流过,      
而更远的水不可涉,       
更高的山不可登。 
        
更悠长的调子,牧人很少哼唱,       
一唱,就有牦牛抬起头来,     
 ——一张陌生人的脸。

   
   
▍  青铜钺       
    
从不感知疼痛,并拒绝理解
自己意志以外的东西。
 
它是肃穆的。
它对自己的力量有把握。
当它前行,它喜欢人群波浪般朝两边分开。
 
也喜欢空气的沸腾,并目睹无数人
从那里成为失踪者……
 
当它出现在博物馆里,
时间才真正过去了。
突然闪亮的灯,照着它内心无边的空寂。



▍  玉 隼
 
温润,几乎是宁静的。
它抱拢双翅,收回在鸟群中移动的深渊。
——身后,天空没有跟上来。
 
惟眼睛深处保存着
一个无法被触摸的世界。那里,
光线晃动,大地倒退……
倾斜的尖翼上,爱和愤怒仍完好如初。
 
 

▍  夕 阳
 
已是孤独的晚景,
孤独的王在天边伫立,
——仿佛烈酒那荒谬的仇恨,它鬃毛披拂,体内,
金色骨架泛着奇异的光。
低吼、嶙峋尊严,性爱过后晚霞般
散失的温度,渐渐黯淡的光华,开始领受暮色
那即将取消一切的宁静。


诗人在其时代中

作者:胡弦

当下,诗人的声音似乎越来越不再受到信任,写诗变得无关紧要,甚而变成了一种“可以没有”的大众认知。诗歌无用,诗人对社会施加的影响和效应也式微了。在当下的诗人看来,那种在广场上面对人群大声朗诵的场景,既存在着巨大的吸引力,又是莫名其妙的。我们已很少见到诗人面对大众朗诵的场景,广场上如果聚集了大批的人群,那一定是在举行产品推销会或者求职会之类。只在大型赈灾、庆典、个别重大活动或节日时,才偶尔出现广场诗歌朗诵。但以此来传达社会对诗人身份的认同,无疑是荒谬的。

这样的变化,也会波及到诗歌本身的变化。因为社会参与的减少,诗人作品的传达不再是面对一群人,他写作时,往往是虚拟地面对一个人或自言自语,一旦提高嗓音,就会觉得很不自然。诗歌,总在试图触及灵魂,触及社会链环中人们不知情的那些东西,但在程序严酷而流畅的现代社会秩序中,人们对灵魂的探究并不那么迫切。诗歌以其深刻性,又总是拒绝成为休闲用品或廉价的消费品,久而久之,使诗歌写作和其文本都带上了“隐性”特征。当然,“诗歌”在被贴上肤浅的“诗意”标签后,也能进入大众视野,比如产品介绍、房地产广告语,甚至流行或小众杂志的文章。但这并不表示诗歌可以寄生于其他客体,那些声音,也不是诗歌的声音。那种诗意或曰优美,是残缺的、浮光掠影的,它抹掉了心灵在文字间艰辛的历险、求疑、认知的智慧活动,捕捉不到诗歌真正的价值,相反,更容易使诗歌写作滑入附庸的深渊。纯粹的诗歌写作总是带有神话情节,语言之魅习惯于在非理性中翱翔。而在其他文体对诗性似是而非的消耗中,诗歌更容易成为沉默之物。

现代社会节奏的快速滚动,还会触及到诗歌运行的“加速”。社会各领域的变化都如此急剧,使不少人无法做到好整以暇,在对自我的塑造中,往往变得更注重眼前。“成名要趁早”观念,以及热衷于整合社会资源的现代人谋事方式,使“为我所用”成为一个信条。一些诗人会借助新闻、娱乐、舆情去选择经营自己诗歌的方略,他们往往还没有准备好作品,就急忙投身到庞杂的文化语境中去试图发出自己的声音,从而使自己的写作生活朝怪异的方向发展,甚而处于空转状态。而写作,从来就只有一个目的:要创造出那种在时间中长久流传的东西。

在我们今天的公众生活中,诗人的身份确凿存在,但不再是显性的。诗人为了保持创作的纯粹性,往往会主动避开大众视线。诗人的精神世界,在生活那里,往往是无名或罕为人知的。即便在评论家那里,也常常体现为一种主观叙事。诗人,像一个在其他身份下延续的种族,不论时局如何变更,环境喧嚣还是沉寂,天空乌云密布还是阳光灿烂,它都会穿过这些持续存在,这一点毋庸置疑。就文化的生理学而言,诗人身份的认同和传承,并不仅仅是在时间中前后连缀,而是一种更高性质的整体构成,意义重大。它屹立在社会内部,依靠诗歌圈的运转、诗歌基因中的激情和魔力,或者某种默默无闻的工具的运载而生存。

实际上,不管生活怎么变化,人类对诗歌的需求永无止境。如果你是那种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就会知道,诗人,未必能和诗歌同时去做什么,而往往是诗人和诗歌能分别做什么。诗人们仍然相信,诗人的面孔会随风而逝,但一首有价值的诗,即便是沉默地躺在纸上或网络的某个角落里,它仍在日复一日地接受时间的考验,以另外的方式活着,并存在着成为经典的可能。而借助于经典作品在未来时间中的作用,人们也会重构历史中诗人的脸谱。这也是一个隐喻,即怎样对待诗人和诗歌,代表了一个时代的缺陷和某种被遮蔽的意义。诗人,这个看似被动的群体,在对其所处时代的参与中,代表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态度和感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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