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已经是一天中最明亮的时刻了，到了你写诗的时候了。那新的方法论在酝酿，酒香散发的时候也来临了。可你的踪迹却超乎想象，你遁迹于一个崭新的帝国，面对另一种存在，撇下我们许多人，独自逍遥去了，甚至没有带上你终生垂爱的唯一情人——诗歌。
我虽然被打开了一些，可在你的面前与身后，心地还是显得那样狭窄，不足以根据经验与蒙太奇构想出你去的地方，也没有能力去编织一种虚假的完整，我幻想你就在那里。你已经超越了某种害怕，比我们许多人更趋真实，你曾经坦言：“我们都是残缺的，需要修复”；“需要走出现代这个巨大的骗局”，你私密地说出写诗的缘由。
已经是残忍的三月下半月，寒冷、煎熬、漫长、忧燥，一条冬天的尾巴。太阳显得如此虚弱，无力驱走这个冬日，这尾巴也越长越壮，越拖越长，那灼人的白色刺在每一颗敏感的心上。不晓得具体是哪一天，你被这粘人的冬天捉住了，在讲桌前不住地咳嗽，暗地里，病肺里的恶性细胞无比欢腾。我们的心随你的咳声一顿又一顿，看着你手上捏着的烟，由粗变细，变得更白，嘴里的烟也由咕咚转为徐飘。即使依靠它，你也无法克制住体内的某种东西。不是花，却花一样。
2
这一个半月里，还是丝毫不见你担忧，一如既往地早早来为我们六人上课。我们从拥挤的储藏间挪到了会议室，那里冬天没有暖气，难以展开你的思维，我们的身体；时时你早早地来，我从被窝爬起三步两步到达教学楼，可楼里只有我们几个人，会议室的门还没有开。你会有小小的抱怨，也赞扬某个领导还是勤快的（他常在我们到后五分钟把门打开）。接着，你用诗歌来剥下我们被多年的文科教育灌注得有些僵硬的假壳，用一个个词、一件件物，来恢复我们的麻木的生命和灵感；你用熟悉的德语和干练的方式讲里尔克，呈现“物诗”的精妙和他晚期写作的真意，你说，诗人的晚期是难的。然后是策兰，其中也穿插着你自己的《祖母》，以及颜炼军师兄的精彩分析。你说，自己并不是你的诗最好的解读者，也许正是你们，解诗需注重文本，而轻视作者，要说出某个诗句、某个意象、某个词，在此要干什么。我们忐忑地发表自己的意见，你总是那样认真地听，还时而打断：这个阐读很有意思，我从来没这样想过，你接着说……
某一次，你戴了一顶八角帽来上课。此前半个月，你在我们的督促下买药来吃，来镇压那凶猛的咳嗽，可并不见好。师姐介绍了许多用食品养生治病的法，你听得入迷，像孩子一般连问：“真的有那么神奇？我怎么不知道？”甚至表示出讨教和学习之意。上课了，你脱下外套，拿出文本，在你的位置坐下，摘下头上的八角帽，我们清楚地看见你的头左前额上方，鼓起了杏一般大的包。我们惊诧地发现，你那一刻的眼神，明显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幽深了许多。那一天，讲的不是《死亡赋格》，就是昌耀。对，你还半调皮地说，我虽然第一次读昌耀，但已深信，他是和我一样的伟大诗人。你于是娓娓道来，我们细致而沉重地听下去，恨不得从此将那一刻的声音刻在心版上。
间歇，你黝黑的脸露出了病态，浑身难受，师姐给你揉肩膀，你似乎得到了片刻安宁，跟我们说，“长这么大，头一回知道长腰了。唉，你们呢，你们感觉自己长腰了没有？这几天，我总是腰疼……前几天还跟几个哥们说，腰疼不是好事，只能左右动，不能前后动，无聊的中年人……”在疼痛里，他还是不忘打趣自己。我们接着诗歌之旅。讲满两个小时左右，你说：“太累了，今天到这吧。”于是开始收拾东西，你一站，“哎呦”一声，又跌回了椅子里，就像椅子坐进了冬天。我们一惊，马上聚拢过来，你的痛苦第一次写在脸上。我们试着把你架起来，你说等等，足足有一分钟，漫长。我和另一个男生把你架起，另外的人在旁边扶着，我们帮你穿外套、围围巾，但你明显不舒服。我们的服侍并没有让你感到别扭，但有更沉重地东西向我们压来，不因我们的关切所能减轻。
我们从电梯间出来，外面正泼着寒冬的第N场雪，这次格外大。我们扶着你，将黑羽绒服上的帽子给你带上，又为你撑开了伞。从教学楼到西校门，不到一百米的路，我们整整走了十分钟。你像个老人一样挪着步子，身边掠过的行人眼中升起愁人的火焰。到了西门，我诚恳地提议要打车送你回去，你忧郁但坚定地说：“不用，那样我会心不安。”他攒出许多力气驱走了我们。回身走进校园，我们没有人说话，大片的雪花敲打着冻硬的白杨，敲击着头上一张乳白的伞，地面已厚厚地铺了一层。一个小时后，你发来信息：“我到家了，没什么大事。”
那不是最后一次也是倒数第二次的相见与相送，纷纷的大雪落在我们心底。我为着生计而发愁，准备迎接几场公务员考试，毕业论文也像一座山压迫得我喘不过气来，即使在你近两年的指导下，框架已成，可你还是没有给最终的“路线图”，扔下了你这支拐杖，我行进艰难。十一月底，你没有来上课，下铺的兄弟所你病得厉害，不能继续上课了。过几天，他又说，你这学期课都不能来上了。一时间，我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木然得梳理一番，心想，不上也好，有更多一点时间来打理我的生存。但转念又想，不上你的课，觉得隐隐失去了一些东西，我被修复得还不够，还没有长出多少自我修复能力。就这样切断，自己还要坠入到原来的洞里去。这个寒冬意味着更多的不适，再过上几天，他说你回德国了，去治病。
3
想着这半年的事，我在十二月份开始准备论文，打算两个月弄完初稿，本来我们事前约定十月末完成第一部分，你说，只要完成三分之一，心就不慌了，后面的就会好弄一些，但需要一遍遍打磨。可慵懒让我没完成这宽松的约定，你回去了，我每周给自己下任务，督促自己写作。在十二月二十日之前，我完成第一章，匆匆给你发过去了，可一直没有音信。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要是在正常情况下，你会很快回复的，我直觉，可能你病得真挺重。我接着写第二章，天老是阴着。一月一日，我完成了当天的任务，下午五点左右，在宿舍靠着暖气，想着眼前这个了无生趣的世界，想找几个人喝点酒，赶赶心中不快，下铺的兄弟告诉我：“张枣老师是肺癌，晚期，好像日子已经不多了。”那一刹那，我的心忽地一下就空了，问是否确诊，回答是肯定的。
不用再问了，预感已经得到了证实，没有丝毫喝酒的意思了，会出事的。草草过了这个元旦，我在心中痴痴地默念：“你一定要挺住，过了这个冬天，就会好，你不会走的，你的活比好多人活更有用（尽管我的这个词你不喜欢，但我不知道哪一个更合适）！我可以拿不毕业来换你的活着，甚至可以用我的死来换你的活着，前提是我的兄弟能较好地赡养我的父母。”几乎每一天，我一边写论文，一边在心底默默地向着西方对你祈祷：挺过来，好好活着！顶住寒冬风雪的肆虐，顶着老母亲和家人的忧心，我暂时不想找工作了，一心想把论文弄完。听着你的讲课录音，我又找回挺多灵感，一天天地接续下来，终于在二月四日完成了初稿，能够踏实回家过年了。放假前得到通知，他们要给我换导师，心里很是不情愿。
4
年很快过完了，我开始为找工作而奔波，抽空修改论文。我被这两条绳索拖着，没有多少自由空间，即使论文中含有你的大部分心血和我自己的少许创造。三月十日，我生日，三个亲人发来问候。下午六点左右，在球场上，听系里的一个跟我打球的老师告之：张枣老师已经于3月8日凌晨走了！我的眼泪一下子灌满了眼眶，走出球场，散荡回宿舍，无人。不会的，不可能的，不是恢复得很好吗？我天天都在向腾格里祈祷，诗神为什么不眷顾你了呢？你走的时候，我竟无一丝感受，真不配做你的学生！
十一日晚，我实在忍不住了，在操场上憋屈地哭了一场，觉得很委屈。从自私的角度讲，你还没有把我从精神上养育成人，怎么就撇下我独自走了呢？没有你的指引，我能否从那层刚脱下的茧中走出来修复成一个圆润的自身？或者还是回到那新织的茧中接受巨大的欺骗？我实在没有答案！还有，你留下的两个幼子及夫人和老人，我竟然无力提供一丝援助，不能为你做任何事情，自己无能、无用、无所作为的感觉如此强大，我活着还又有何意义？
我是一个慢人，是像你一样有着深深孤寂之心的人，可我的孤寂多处于浅层，多混于表面，让自己及他人不好安生。而你的孤寂，多处于潜层，沉入内在，却让别人知晓你的阳光、快乐、豁达和爽朗，带给别人生的幸福、友的真诚、亲的宝贵、情的谦和与人的丰厚。你的离去，给那么多人带来不幸。你带走幸运，我痛失真挚，于我自己是心智、性情与人的完整性上的致命打击。十二日晚，在错过了一个诗歌界的追思会后，我去798参加你另一群朋友为你举行的追思会。可那地方太大了，庞杂的艺术厂区里，我竟没有找到那个车间，只听见“吽吼”为你沉痛地悲鸣。我在那游荡了两个小时，也没找到会场，但我隐约觉得你看到了失魂落魄的我，知晓了我的心地，明白了一个慢人所要抒发的一切。我不虚此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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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你升入天堂的第十天，三月十八日晚，我才第一次梦见你。在梦里，我和你，还有系里的书记和另一个老师（告知我消息的那位）一起打牌。你手上拿了所有的王，两个小的和四个大的，我们手上一个都没有。你因为多而不能赢，我们因为少而不能赢，我是一手的“A”。最后，你释放了其中的一个，虽有意给我，却被另一个老师得去。他赢了，我们都没有下文。
这几天，网上有好多感人的文章，都是怀念你的，我都看了，也沉浸于其中，但还没有胆量去写一篇。我的分寸在此，不敢逾越，今日得七成闲暇与笔意，于此时，写下此段零碎言语，以慢奠吾师，吾师安息！
2010年3月20日 于中央民族大学图书馆
本文经作者陈立波授权发布，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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