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山先生在晚年的作品《读通鉴论》的后序中自称“不言正统”,即表示自己并不认定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政权,可以有担当正统的资格,就算是汉、唐这样辉煌的大一统王朝,乃至是自己曾经所效命的明朝也不能例外。
船山先生的这一说法,乍一听,似乎与他之前所坚持的南明政权拯救行动相抵触。但若是进一步深究因果关系,就会发现,此二者其实并不矛盾,其共同的精神内核没有改变,只是随着时间和条件的推移经历了形式上的变化。
纵观船山先生的青壮年时期,几乎完全被国破家亡、国仇家恨所占据。李自成、张献忠等人所带领的农民军、坐视崇祯困死北京,只顾一己之私利,甚至投靠清军的明朝将领,以及在吴三桂帮助下入关的清军,这些人纵兵烧杀掳掠,致使礼崩乐坏,山河破碎,生灵涂炭。而船山的家庭身处这般乱世,自然也难逃战火的殃及。船山的很多亲人,都在长年的战乱中殒命。
面对国家灭亡、亲属死难的巨大痛苦,船山再也坐不住了,他开始奋起反抗。他以一介书生的身份投身于现实政权的拯救,先是与同学李国相、管嗣裘、夏汝弼等人在衡阳起兵抗清,后来又前往永历朝中,任行人司行人。
船山想通过拯救现实政权,为中华正统文化保有存续发展的载体。而在此期间,船山也笔耕不辍,先后完成了《周易外传》、《黄书》等书的写作,通过自己的努力,保留华夏正统文明的火种。这一时期的船山先生,出于忠贞之心与复兴华夏正统文化的理想,依然将南明政权视为正统,这也是这一时期船山道器思想的体现,即“无其器则无其道”,认为只要保住明朝的江山,就不愁中华文明不能长久的持续发展下去。
而后来,永历朝廷的所作所为让船山逐渐对南明失去了信心。永历朝堪称是文无治武无功。朝堂上小人得志,王化澄、朱天麟等势利小人利用权势党同伐异,陷害“五虎”谏官、大学士严起恒等忠义之士,船山也因上疏弹劾王化澄而受到牵连迫害,幸得高必正出面营救,船山才得以脱险。
朝堂外,各地的将领也都拥兵自重,全然没有为南明效力的忠心,面对平民百姓,他们大开杀戒,烧杀淫掠,无所不为,而当面对清军时,他们或望风逃窜,或投降倒戈,全然没有一点雄师之风。永历朝纵有百万大军,实际效命的也仅有数万人,除了李定国等少数将领,其他将领都不堪大用。
到永历朝的后期,朝政又被奸臣孙可望所控制,再加上永历皇帝本人缺乏理想信念,庸劣无能。将这班不思进取,只知争权夺利的剩君遗臣的种种行径看在眼里的船山先生,对南明政权逐渐心灰意冷,遂辞官出走,后来李定国请他重新出山时,他也没有接受。
在南明朝廷的这段经历,开始让船山换位思考问题,他的思想也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在后来的反思中,船山提出了“不言正统”的说法,他开始认为王朝是谁家的并不像以往那般重要了,重要的是哪个政权能够让天下归于太平一统,让黎民百姓能够安居乐业。是否利于民族,苍生与国家,才是船山评判历史的终极准则。而后期,南明政权的败亡已成现实,清朝的统治又确实让天下得以太平,船山的道器论也向“天者器,人者道”转变,他希望在王朝已经覆灭之时,通过文化的拯救,等待时机,使符合天道的人文国家再度成为现实。于是在晚年,船山将自己浸泡在了中国的历史文化传统之中,致力于文化复兴,笔耕不辍,完成了《读通鉴论》、《宋论》等书的著述。他对中华正统文化的坚定的热爱,从青年到暮年,从未动摇过。
所以说,无论是前期投身于现实拯救,还是后期的不言正统,都有着共同的精神内核,即捍卫华夏文化正统的民族主义精神。船山前期对明王朝的拯救是建立在相信明朝能够让天下得以太平,让中华文明得以存续的心理基础上。而当看到南明朝廷不思进取,荼毒黎民社稷之时,船山也放弃了对其的拯救,全面的投身于文化复兴之中。在船山的心中,中华文明正统的存续与黎民社稷的安康,是始终高于具体的现实政权的。所以船山不论是在前期还是后期,对中华正统文化进行拯救与复兴的行动,从未停歇。唯一随着时间与条件的变化而改变的,只有拯救与复兴中华文化的具体形式,即由拯救南明政权向全身心投入文化振兴事业的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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