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柳生。
在山西陶寺这个小村子，专家们除了挖出了一座辉煌的王都之外，还挖出了一场屠城灭国的史前浩劫。
这是陶寺宫殿区的一个垃圾坑，里面有36具破碎的骸骨，可能是一整个家族惨遭灭门，最深处还有一个扭曲的女贵族，牛角穿透骨盆，很明显是被人下了绝嗣的诅咒。
不止如此，在4000-3900年前这一百年间，陶寺被人烧宫殿、灭王族、毁城墙、拆宗庙，甚至连先王的尸骸都被挫骨扬灰，城市之中遍地都是残垣断壁和乱葬坑，宛如人间地狱。
那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陶寺的敌人究竟是谁？
这些问题的答案，就藏在这件不起眼的陶器上。
在发现这件陶器之前，专家们研究了几十年，一直以为是陶寺这座经历过改朝换代的王都，发生了内部动乱，是那些受压迫的早期王族们，带着底层百姓揭竿而起，所以中期王族们被抄家灭族，陵墓里先王也被掘坟曝尸。
看似问题好像有了答案，但是接着挖下去就发现不对劲：
这些人不光杀人毁墓，连宫殿都拆了个一干二净。这就让人很难理解了，反正夺回权力之后还是要继续当王的，为什么不留着自己用呢？
还有祭坛和观象台，这种纯礼制和科学向的建筑，也被拆了个干净，什么人会对自己的文化弃如敝履？
陶寺观象台
而且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些被挖开的大墓可不只是中期的，连另一片墓地里的早期大墓也被挖了个底朝天，这如果真是早期王族揭竿而起的话，为什么连自己祖坟都给刨了？
陶寺早期大墓
所以这绝对不是内部的自己人干的，这一切的幕后黑手一定是个极为强大的外敌。
那这个敌人是谁呢，在那个年代，谁有这种实力，把一座王都和圣城摧残成这个样子？专家们越挖越崩溃，这问题怎么还越来越多了？直到他们发现了这个东西。
双鋬鬲
它看似毫不起眼，圆滚滚的甚至还有点可爱，但正是它的出现，让陶寺的毁灭有了完全不同的答案。
它有个专门的名字，叫做“双鋬（pàn）鬲”，意思就是有两个提手的陶鬲。它的功能非常单一，就是用来做饭的，可以把它理解成长了三只小胖脚的锅，下面生火，上面做饭。
但这种炊具并不是陶寺人发明的，早期陶寺人普遍用的是斝（jiǎ）。它的三只脚是尖尖的圆锥，和双鋬鬲的肥足明显不一样。
陶斝
但是到了中期，双鋬鬲在陶寺突然出现，而且越来越多，后来到了晚期的时候，它居然成了陶寺人做饭的首选，本地特色的陶斝直接销声匿迹了。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是陶鬲做饭油烟少？煮出来的饭菜更香？显然答案不会这么简单。
不同的炊具体现的是饮食习惯的不同，这其实很好理解，就像用做西餐的平底锅做蛋炒饭，必然不如咱们的铁锅地道，同样用圆底锅煎牛排，肯定也是差点意思。
而且从陶寺中期开始，绵羊和黄牛的数量也突然增加，这里的人连饮食结构都变了。
这太可疑了，难道陶寺中晚期的居民里，有很多都是吃牛羊肉的外地移民？为了解决这个疑问，专家们把陶寺的人骨请进了实验室，做了DNA和锶同位素的分析，结果显示，早期陶寺人和中晚期确实不是同一拨人，而且从中期开始，陶寺外来移民的越来越多，到了陶寺晚期那段混乱的年代，外来移民直接成了当地人口的主流。
专家们瞬间警觉起来了，这些移民肯定就是解开陶寺毁灭之谜的关键。那他们来自哪里？视角沿着黄河向西北400公里，就是那些陶鬲和牛羊的故乡——“石峁”。
这时候的中华大地上，遍地都是大大小小的国家，在专家眼里 这是一个“满天星斗”的时代。而陶寺和石峁，毫无疑问，就是黄河流域那两颗最耀眼的巨星。
那石峁是谁？凭什么能和陶寺这座“尧舜之都”并列？
它是一座超大规模的城市，面积甚至超越了陶寺，达到了425万平方米，常年保持着40000以上的人口，是整个东亚最大的史前城市。
石峁城墙
这里有巨大的城墙，墙体里藏着五花八门的玉器，下面还埋着恐怖的人头坑，里面大多数都是少女的头颅，是石峁人用来奠基城墙的祭祀坑，当然还有咱们要找的，陶鬲和牛羊。
石峁人头坑
这里的双鋬鬲出现的比陶寺更早，牛羊也比陶寺数量更多，很明显，陶寺的移民就是从这来的。
石峁出土的陶鬲和牛羊
其实一开始，石峁和陶寺并不是对立的，这两座城都是4300年前开始建立，到4100年同时进入鼎盛时期，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陶寺和石峁进入了一段蜜月期。
——这两座王都出土了同款陶器（陶鬲、折肩罐，三足瓮），和青铜器（铜齿轮），还有同款的瓦片和壁画，连陶鼓、口弦琴、陶铃这些乐器都长得一模一样，从衣食住行到音乐文化，里里外外都是交流融合，真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陶寺和石峁挖出的同款文物
但是就在短短的100年后，也就是距今4000年左右，陶寺突然进入了一场空前的动荡期，而在这个黑暗的年代里，来自石峁的移民却好像完全不受影响，数量反而变得越来越多，甚至成了这场混乱的获利者。
再加上最近几年，考古队在陶寺也挖出了，石峁同款的人头坑，说明在这时候的陶寺，石峁人可能已经有了生杀大权，更是坐实了石峁毁灭陶寺的猜测。
石峁同款人头坑
但为什么突然在这个时候动手呢，它俩不是刚刚还在蜜月期吗，继续搞搞贸易然后闷声发大财不好吗？其实石峁也是被逼无奈，因为这个时候，他们正在遭遇一场史无前例的气候剧变。
4.2K事件——气候剧变
植物考古学家发现 在当时的石峁，大规模的寒潮让粮食减产，土地退化，巨大的生存的压力逼着石峁人一路南下，最终来到了陶寺，这两颗黄河流域的巨星，最终还是撞上了——史前双城之战就此爆发。
当时的情况可能是这样的。
4100年前，陶寺经历了改朝换代，新王登基，也开始施行不一样的政策。
他和手下的群臣说，要让蛮夷都服你 就要怀柔 不要搞对立，
《尚书·舜典》
柔远能迩，惇德允元，而难任人，蛮夷率服。——《尚书·舜典》
从此陶寺大开国门，四方的宾客纷纷来到这里，陶寺吸收着来自八方的优秀基因，用来发展自己的文化和技术，在他看来，陶寺“天下之中”的江湖地位稳了。
但他忽略了一点，黄河上游那个强大的石峁也来人了。
若干年后，当年的新王驾崩，他下葬的场景极尽奢华，不光有无数彩陶和玉器，有生前用的圭尺和强弓，甚至还有“豶豕之牙”和“酒池肉林”陪葬，尸骨更是用陶寺唯一的巨型船棺来盛放，奢侈程度叹为观止。
豶豕之牙，出自《周易·大畜卦》
这场葬礼让人群里围观的石峁人眼皮直跳，因为在他们那里，无论地位高低，墓葬都是一切从简，绝对没有如此花哨。
而这个时候，石峁离那个史无前例的冰期，也越来越近了。
在改朝换代的100年之后，时间来到了陶寺的晚期，王族们还沉醉在“天下之中”的迷梦里，即使国力衰退也不愿醒来。而石峁这时候已经被寒潮侵蚀，土地退化，农田绝收，沉重的生存压力让石峁人喘不过气来。
石峁粮食危机
到了这一年的秋天，原本应该盛满谷仓的粮食，今年却颗粒无收，石峁人看着已经见底的粮仓，要想度过这个苦寒的冬天，可能就只有这一个选择：
起兵！南下陶寺！
这时候的陶寺虽然已经衰落，但仍然有强大的军队和装备，他们拿出了藏在手工业区里的秘密武器——穿甲箭头。这些用坚硬的变质砂岩磨成的锋利箭镞，穿透了石峁人的皮甲，打退了他们一波又一波的冲锋。
陶寺出土“穿甲箭镞”
战争双方都没有退路，石峁人知道，这场仗必须打赢，否则不光自己，就连在家乡的父母妻儿，也要在这个冬天饿死，于是他们重整旗鼓，又开始了潮水般的进攻；陶寺人也知道，面对这群杀红了眼的虎狼，守不住城的下场只有死亡。
陶寺的王登上城墙，和将士们一起抵御敌人的疯狂进攻。但是很可惜，他们射光了最后一根箭，拼光了最后一条命，还是没能阻止陶寺被破城的命运。
陶寺被破城
石峁人杀进城里，大肆劫掠，他们烧宫殿、灭王族、毁城墙、拆宗庙，为战死的亲朋好友复仇雪恨。陶寺这座史前王都，进入了残酷血腥的黑暗年代。
在此之后，陶寺的王族也奋起反抗过，考古队发现陶寺人曾经好几次重建了宫殿和祭坛，说明他们曾经多次打退过驻守的敌军，决心东山再起 重现往日荣光。
宫殿柱洞有反复修建的痕迹
但很可惜，这几次复辟没能改变陶寺的命运，石峁的大军再次到来，王族们的努力毫无悬念的灰飞烟灭了。
看着满目疮痍的陶寺，石峁人渐渐失去了耐心，他们决定继续南下，临走之前他们把王族墓地全部捣毁，把先王的尸骸挫骨扬灰，还用恶毒的厌胜仪式降下诅咒，最后驱赶着残留的陶寺人，离开了这座现在已经面目全非的“圣都”。
满目疮痍的陶寺
这座曾经无比辉煌的王都，如今变成了一座死城，之后的两千年，这块300万平方米的区域，就像被封印了一样无人定居，直到汉朝，这里才重新有了人烟。
陶寺和石峁这对黄河双雄，持续了一百年的对决，到这就结束了。不久之后，获胜的石峁城，也没有顶住气候剧变的考验，也在3800年前彻底消亡。
但是他们的文化并没有就此消失，而是随着人口的南迁被后人继承，他们把这些记忆刻进了商周的青铜器，秦汉的城墙和明清的祭坛中。他们的血脉也不再偏安于晋陕高原上，而是在整个中国开枝散叶，现在不管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我们身体里或多或少都有他们的基因存在，
好了，陶寺这个史前大瓜完结了。
石峁和陶寺这对黄河双雄一共做了五期，持续了一个多月，准备资料更是在半年以前就开始了，期间掉了无数头发，死了无数脑细胞，希望没有辜负这两座古城吧。
下期咱们跨过黄河来到长江，讲讲那个神秘的良渚文明。
资料来源：
何努《陶寺圭尺 “中”与“中国”概念由来新探》《陶寺中晚期人骨的种系分析》《陶寺文化南表、东表推测点考察分析》
高江涛《试析陶寺遗址的“毁墓”现象》
冯时《中国古代的天文与人文》
李旻《早期中国的蓝图与记忆》
《山西陶寺遗址出土人骨的病理和创伤》
《黎耕-陶寺IIM22漆杆圭表测影用途研究》
《四正与四维_考古所见中国早期两大方位系统_由古蜀时代的方位系统说起》
《大畜卦第五爻，爻辞：六五：豮豕之牙，吉》
《为什么说中文不是“象形文字”之九》
《许宏vs何努：二里头与陶寺，到底谁“最中国”》
《尧舜禹儒家典范时代与孔子的政治理想》
纪录片：
《中国通史》《尧舜之都》《鸟瞰古代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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