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见过如此惨烈的翻车。
打开视频，满屏只有两个字：
退钱。
这幅盛况，出自东方卫视的一档节目，叫《梦想改造家》。
这是一档真人秀。
旨在邀请设计师，通过对房屋进行改造，让那些存在居住困难的中国家庭住进自己憧憬的家，活得体面一些。
从2014年第一季开播到第七季，这档节目清一色的全是好评。
前三季的豆瓣平均分，更是高达9分以上，在国产节目里接近封神。
但今天，它彻底凉了。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梦想改造家》节目组一定不会邀请陶磊。
第八季第六期，节目组来到了中国西北农村。
这里的冬天很漫长，最低气温能达到零下20多度。
这里的环境很恶劣，干旱、风沙、戈壁全都是它的标签。
这里还有一位老人，叫杜兴昌。
活了68年，杜兴昌寸步不离地守着这片黄土高坡，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5个子女都被他和老伴培养成才，送进了大学，送进了城市。
现在，杜爷爷只有一个心愿：
在这里建起一座二层小洋楼，让孩子们可以多回来聚聚。
陶磊是节目组邀请来到杜爷爷家的设计师。
看到从北京来的大设计师，杜爷爷激动得拍起了手，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杜爷爷带着陶磊去参观自己的老屋，他的小儿子也热情地跟陶磊介绍着每个屋子的功能。
有炕、有粮食、有生火炉……
每一间屋子，都承载着他们一家人的欢声笑语。
每个角落里，都存放着他们一家人踏实生活的痕迹。
这是一个最典型的中国家庭。
这一间间老房子里，装下了他们血脉里沸腾着的、满满的温情与爱。
为了让陶磊更了解自己对新房子的设想，杜爷爷又带着陶磊去了邻居家。
站在邻居家白色的小洋楼面前，杜爷爷满心欢喜地告诉陶磊：
“我想要重建一个二层小楼。像村里好多邻居家那样。”
中国人往上三代都是农民。
我想看到这里的人，大多都能理解在大西北住了40年平方的人，这一刻对楼房有多憧憬。
可惜，当镜头转向设计师陶磊，这一切都变味了。
温馨的老房子，被他用“混沌”“没有空间序列”粗暴定义。
杜爷爷唯一的要求——楼房，也被他云淡风轻地给予了否定。
站在邻居家的小洋楼二层，杜爷爷眼里的光渐渐暗了下去。
他留恋地看了两眼，随后用骨子里的朴实把自己对城里大设计师的尊重，拉到了极致。
那一刻，他说服了自己。
同时，也隐隐期待着陶磊能给他建造出另一个模样的新家。
那个新家，一定会比旧房子结实、温馨、暖和。
后来的结果，可能大家都在热搜上看到了。
陶磊给杜爷爷交出了答卷。
那是一栋红砖房。
由于当地工人完成不了陶磊的艺术构想，陶磊花了更多金钱成本从北京找来了工人。
从艺术角度看，我评价不了好坏。
因为我上次见到这样的建筑，是北京的红砖美术馆。
但从生活角度看，陶磊交出的这份作品里，不但没有杜爷爷期待的二层，甚至连西北的寒风和沙尘都无法抵御。
更令人生气的是，进门一条黑漆漆地走廊，吞噬掉了这个西北家庭里最不可缺少的热气。
通往卧室的走廊，狭长逼仄。
洗手间给人的感觉，像是网红们争相打卡的战后风民宿。
罔顾老人的生活需求，让一对年近70的杜爷爷老两口住进艺术作品。
全网骂？
活该！
被骂上热搜后，有村民去拍了杜爷爷家的现状。
陶磊这件价值132万的高级艺术品，完全经受不住西北恶劣的环境考验。
短短几个月，红砖已经开始返碱。
西北气温低，纯砖体的建筑很冷，墙体也没有保温层，冬天完全不能住人。
而且砖头还会吸水吸热，夏天一到，西北紫外线强、温度高，待在室内等同于被放进烤箱。
更严峻的问题是，西北的土质和水质都比较特殊，时间长了红砖还会掉渣。
陶磊从北京找来的建筑工人，也根本不知道在西北盖房前，要先用淡水把砖头浇透。
这一刻，再倒回去看陶磊斜躺在椅子上的傲慢样。
我感受不到他对杜爷爷的尊重。
冲出屏幕的，是他作为一个高高在上的设计师，对底层劳动人民的俯视。
舆论不断发酵后，陶磊本人在建筑设计群回应说：
“工期太短，剪辑仓促。”
每个字，都在甩锅节目组。
而对于自己把两层洋楼变土砖房的设计，只字未提。
与此同时，无数“业内人士”坐不住了。
一家设计工作室用官方号发文，替陶磊鸣不平。
我随意摘录几句他的观点：
“大部分国人，缺乏基本的美学素养。
老人要一个洋房，这本身就是一个一言难尽的要求。
中国浅薄群体正在冉冉升起，现实里唯唯诺诺，网上重拳出击。”
你看，翻译过来就是——
我们设计师都很牛逼，国人素质低下，所以欣赏不了。
他们抱团声援一个罔顾客户需求的设计师，还要拿审美当武器，掐断发声渠道。
可是，观众分得出美丑，更辨得清善恶。
我们都记得，曾经的《梦想改造家》有多么动人。
就拿梦改老粉都知道的赖旭东老师来说。
节目里，他的外号叫“老破小专业户”。
客户装修预算不多，赖老师就想尽办法，替他们节省开支。
老屋扔掉的木材，用来重新打家具。
还会替客户薅学校同事羊毛——
有对小夫妻只有3万资金，他愣是说动同事，免费给织了条毯子。
换做陶磊，从进屋的那一刻起，他大概就会双手插兜，刻薄点评。
还有一对设计师，用15天改造了一户农村老宅。
为了照顾家里的老人，设计师在洗手间里装了扶手，地面铺满了防滑砖。
就连储物间里，都保留了老式的农村灶台。
这就是曾经的《梦想改造家》——
在逼仄的空间里，它释放出最大的人文关怀。
每一处改造，都大写着“尊重”。
没有高高在上，俯视贫穷。
不会艺术自嗨，无视需求。
而现在，它成了陶磊一手酿成的晚年梦想摧毁家。
敢质疑，就是素质低下，不懂审美。
实在是讽刺。
说到底，我们为什么对这期《梦改》如此愤怒？
不仅因为，作为一个乙方，完成甲方诉求是基本素养。
更是因为，这期节目的甲方杜爷爷，是最典型的农村留守老人。
任劳任怨，善良淳朴。
节目一开始，杜爷爷就说过：
当年父亲留下了这座平房。
后来是自己靠着双手，盖起了院子。
以前，家里并不富裕。
现在，孩子们都在城市里有了更好的生活，事业稳定，家庭幸福。
这座老宅，只剩老两口留守在这里。
孩子们偶尔回来呆几天，又要回到城市。
每每这时，杜爷爷就会独自点起烟，望向窗外。
杜爷爷想要一栋新房子，因为“孩子们将来退休了，还能回到这里。”
孩子们不是没想过把老人接去城里。
但老两口不愿意。
中国人，特别是老一辈，向来讲究落叶归根。
哪怕所有人都嫌这里荒凉，他们也要守护这片土地到最后一刻。
节目里，望着荒凉的西北农村，他喃喃地说：
“九九归一，做人要有根有底。”
这栋房子，就是他为孩子们留下的根。
前段时间，我看到一组数据：
在中国，农村留守老人已经达到了1600万。
杜爷爷的一生，亦是他们的缩影——
背靠黄土，脚踏实地。
拖家带口，不知劳苦。
孩子们长大了，飞向了广阔的世界。
他们的一生，却只能停在农村。
节目里有一幕，我是哭着看完的：
旧屋被推倒，杜爷爷在废墟里拾起了一枚钱币。
那是当年他的父亲，留在房梁上的。
他小心地擦拭着，说要等新房落成，再放回房梁上。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务，现在轮到我给下一代盖房子了。”
说完，杜爷爷笑了。
那张布满褶皱的脸，平静又慈悲。
在都市文化成为主流的今天，我们都在歌颂精致与高级。
乡村成了“落后、土味”的代名词。
就连从农村出身的陶磊，也对此嗤之以鼻。
在他眼里，农村老人的审美是糟糕的。
然后，他建起了自认为精致的艺术品。
他不知道：
这些老人，只是想在熟悉的环境里，生活得体面一点。
住上宽敞的房子，偶尔和孩子聚聚。
欧式小洋楼，就是生活变好的具象体现。
当陶磊气定神闲地坐在自己顺义的大别墅里，他一定不会记得：
红砖房里的杜爷爷花了一辈子，才从泥土里爬出来。
现在，他还要独自面对西北冬天的极寒和风沙。
节目最后，杜爷爷对着阴冷的红砖房，点头说“好”——
他不是原谅了设计师。
而是原谅了这片从小长大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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