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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盛桓:隐喻研究的心物随附性维度

  隐喻显著的外部特征是本体与喻体既相似又相异。相似性表现在本体喻体所表征的事件的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在某方面相似甚至相同;相异性则是本体喻体的词语所表示的概念或其指称的事物大不相同,而隐喻却能以喻体指代本体,这表现了隐喻运用是以喻体之“假”乱本体之“真”。隐喻运用主要涉及两个变量:事物和主体的心理状态。用心物随附理念研究隐喻,就是要说明隐喻的运用与心物随附性的关系:一方面“心”依赖于“物”,另一方面“心”又表现出自由意志,以至最终达至以假乱真。隐喻本体与喻体的“相似性和相异性”这个论题,其实质是相异的本体喻体如何在相似的条件下实现辩证的同一。 

  作者简介: 

  徐盛桓,华南理工大学教授,主要研究方向:语用学、心智哲学、视域下语言研究。 

  1.前言 

  隐喻一个显著外部特征是本体与喻体既相似又相异。相似表现为二者所表征的事物在其现象特征(phenomenal character)和质地内容(qualitativecontent)的某些方面或多或少是相似的;相异则是二者所用到的词语表述是很不相同的,它们所表示的概念或其指称的事物绝对不是同一回事。相似性和相异性都是使隐喻能成为“喻”所必需的,就是使得隐喻能以喻体指代本体,这就是通常所说的“目的域是源域”。这一直是语言学家、修辞学家、认知科学家关心的研究对象。对于这一特征,早期有过比较论、替代论、互动论等从修辞的视角作出说明;20世纪七八十年代“认知革命”兴起,相继出现了映射论、合成论、传承说等试图以人类心智的认识活动为契机从认知机制的源头进行的解释。本文用心智哲学的“心”对“物”随附(supervenience)理念进行研究,主要目的是想为隐喻的认知研究拓宽思路,希望能得到一些新的认识。 

  “随附”在分析哲学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设有两类属性MP,M属性是以P属性为基础并由其决定,就称M随附于P;M为随附属性、P为基本属性。例如现代人伪造古代名人书写条幅,这一赝品从外表看,纸墨的陈迹、字体的书写、印章的式样、下款的设置等等宏观外貌,都可以假乱真。它看起来,种种“像”的细节(设为属性集M)是由真迹许许多多微观物理属性(microphysical property)(设为属性集P)决定的,这就是集M随附于集P。赝品之所以能够以假乱真,就是因为赝品的许多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是以真迹的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为基础进行仿制的;如果真迹不是这样,模仿它的赝品就不能是这个样子。在某个意义来说隐喻的表达,有点像这样的“以假乱真”。谢道韫咏絮的故事可做例子。 

  谢太傅[谢安]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 

  这是欲以空中撒盐或风中柳絮之“假下雪”乱雪花纷扬之“真下雪”。“假下雪”的说法是以“真下雪”的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为基础仿制出来的,“假下雪”种种现象特征是随附于“真下雪”的现象特征的。这符合隐喻表达的特征:撒盐和飞絮(喻体)同下雪(本体)是相异的又是相似的,也就是本体与喻体在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某方面或多或少的相似性和词语表述的极大相异性。这表现了隐喻运用是以喻体之“假”乱本体之“真”。隐喻运用主要涉及两个变量:事物状态和心理状态。运用心物随附理念研究隐喻,就是要说明隐喻的运用是如何依循心物随附性的:“物”如何制约着“心”,同时“心”又如何行使自己的自主意志,并用这一理念解释隐喻的一些重要特征。本研究围绕隐喻本体与喻体的“相似性和相异性”这个总论题:隐喻如何在心智实现以假乱真?“乱真”如何分出梯度?同一个本体为什么可以用多个喻体表达?这些问题其实质是相异的本体喻体如何在相似的条件下实现辩证的同一。 

  2.心物随附理念与隐喻研究 

  “随附性”来自科学哲学家的一个基本理念:自然界的万物可按其进化程序组成类层级结构,在这个结构里,高层次的事物(或物质,下同)是由低层次的事物进化和演变而来的,高层次的事物以低层次的事物为基础、随附于低层次的事物,并由低层次的事物所决定。以生命的进化来说,生命的形式起源于四五十亿年前的原核生物,而原核生物之前已经经历了由无机小分子物质—有机小分子物质—生物大分子物质—具有有机多分子体系的物质—原始细胞物质—原核、真核生命物质漫长的演变进化的历程,直至后来进化出人类及其思维以及人类组成的社会(en.wikipedia.org/wiki/supervenience,2014-01-17)。从这个历程可以看到,生命物质是从化学属性的物质进化而来的,这样就有如下的随附关系:(人的)社会属性→[→表“随附于”](人的)心理属性→生物属性→物理属性→化学属性;反过来就是下一层次对上一层次的决定关系。心智哲学的一个研究重点是研究人的心理属性同外界事物的关系,认为人的心理属性是随附于有关事物的物理属性的。心智哲学对于心物随附这一现象的基本特征有一句口号性的话语作出概括:不可能存在这样的两个事件,它们在所有的物理方面是一样的而在心理方面有所不同;或者说,一个对象不可能在对人们的心理方面有改变而在物理方面不作改变(Davidson1970:79-101)。直觉告诉我们,人们在运用语言的时候,心理活动会随着所面对的事物的变化而发生变化,这是对语言运用中的心物随附理念最平白的认识;语言运用中的心物随附性的研究就是觉知到存在着这样的互动,于是探讨说话主体其心理是如何同外界事物相互作用的。隐喻的运用主要就是涉及心和物这两个变量。因此,从心物这两个变量切入研究隐喻正是切中关键,是恰当的而且是必要的。 

  3.心物随附性的特征:心理既依赖又独立 

  隐喻研究同心物随附理念直接有关的至少涉及两个理论:心物随附性理论和感觉直接通达论题(The TransparentThesis),这两个理论都是心智哲学中持物理主义(physicalism)观点的学者们的学术主张。“随附性”作为一个术语,原是英国伦理学家赫尔(R.M.Hare)20世纪50年代提炼出来的,用来研究伦理学,为的是揭示体现在道德伦理中的价值属性与某些事物的自然属性的特殊联系,一方面要“将价值判断与事实判断区分开来,同时又使二者具有一种逻辑的联系”(贾佳2012:103)1970年,美国分析哲学家戴维森(D.Davidson)发表论文 MentalEvents,首先把随附性概念引进心智哲学研究,用来说明人的心理状态同引起这样的心理状态之事物的物理属性之间的关系,认为不存在这样的两个事件,它们在所有的物理方面是相同的,但在引起人们的心理方面却不同。我国心智哲学家陈晓平参照戴维森的论述对于这里的关系做过一个说明:心理事件和物理事件之间具有因果关系,然而又不是一般的因果关系,因为心智不完全服从于物理事件的因果关系,而是具有一定程度的自主性或非决定性或非物理性,即通常所说的自由意志(freewill)。陈晓平说,这就是戴维森所说的“因果相互作用原理”(principle of causalinteraction):“心理对于物理的关系是既依赖又独立,不同于完全决定性的因果关系。戴维森把心理对于物理的这种关系叫做‘随附性’”(陈晓平2010:71)。这里心理对于物理的这种相互关系本质上是思维与存在关系的一种体现:“人及其思维是自然的产物,人的思维在本质上与自然界服从于同一的规律”;同时,“从自然中生成的人类及其思维,又不仅仅是按照‘自然的尺度’、‘物的尺度’去适应自然,而且是按照‘人的目的’、‘人的尺度’去改造自然,因此在思维和存在的相互关系中,又必须承认思维的能动性”(孙正聿2011:6) 

  戴维森的论文随即在心智哲学研究者中引发了大讨论,使这个问题成了心智哲学的一个热门话题。心智哲学研究者对心与物之间的关系有多种立场,诸如二元论、平行论、还原论、功能论等等。戴维森以及金在权(KimJaegwon)等对心物随附性的研究具有奠基性和开创性。心物随附性的确是心智哲学的一个极为重要的论题,心智哲学中坚持物理主义和反物理主义(anti-physicalism)的学者都从不同的角度关切这个论题。 

  心物随附性之所以适合用来说明隐喻,是因为在心智哲学研究中可“用依随性概念[即本文所采用的通译“心物随附性”]来说明高层次的意识现象与低层次的物理事实之间的关系”(范冬萍2010:103)。隐喻的运作正是这样:体现为喻体的高层次的意识现象是随附于充当本体的低层次的物理事件的,以此为基础并且在一定的意义上是由它决定的。试看这一例:“晴髻离离,太行山势如蝌蚪”(陈维崧《点绛唇》),无论是文质彬彬的前句以髻喻山,还是平白如话的后句以蝌蚪喻山,凭直觉就可以判断,主体的心智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感觉,是来自山势形状所引发的刺激。它们在“山”的物理方面是相同的,在引起人们对“山”的现象特征的心理感受方面也是相同的,但是人有自由意志,如何体会和表征这些物理方面的现象特征就有主体的主观能动性,在一种情况下可能感觉它像“髻”,而在另一种情况下则可能感觉它像“蝌蚪”,甚或像其他什么,但这“像”是不能脱离心理对这山势的感受。这就是心理事件和物理事件之间的特殊逻辑关系,既依赖又独立,既有决定性的一面,又有心理自主考虑的一面。这是心物随附性的特征,同时也正是这样的特征成为隐喻发生的心理特征,造就出隐喻“本体是喻体”或曰“喻体是本体”的假象。例如说的都同太阳光(朝阳、夕阳)有关,白居易说“日出江花红胜火”(《忆江南》)、毛泽东说“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忆秦娥》)、李清照说“落日熔金”(《永遇乐》)、儿歌唱“太阳光金亮亮,雄鸡唱三唱”。太阳光是金红色,这是决定性的,“心”必须随附的,但是对这样的颜色属性如何感受,不同的主体会有不同的自由意志,就出现了上述许许多多的隐喻表达的诗句。 

  4.心物随附性与隐喻的本体喻体 

  4.1感知觉的直接通达性与隐喻的起因 

  认知语言学家 Lakoff&Johnson 对隐喻的一个说明是:“隐喻的实质是用一类事物理解和体验另一类事物”(1980:5)。以一物“喻”另一物,用认知科学的概念来说,这样的“喻”就是表征(represent):以一物表征另一物,以喻体表征本体。 

  什么是表征?在一般意义来说,就是用一个实物、符号或文字概念来表示另一个实物、符号或文字概念,如数学公式、物理公式、化学的式子都是。又如,“小时不识月[T],呼作白玉盘[U];又疑瑶台镜[V],飞在青云端”(李白《古朗月行》)。如果不考虑这里所体现的意象(image),只是把一个概念看作一个表征的符号,李白这首诗可以这样意译:小时候不知道这个对象习惯上是用符号 来表征,就把它表征为 U,又怀疑可以表征为V。这样的表征符号并不讲究象形、会意、形声之类的选择,表征者可以自己假设,就像数学物理的公式那样。但在认知科学里,表征则是专门指一个心智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主体将所面对的对象用大脑里的一个能体现这一物象的理想的“构念”(construct)(Mac Corquodale&Meehl1948:99)呈现出来;这样的构念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客体对象,但也不是随便拈来的,而是主体大脑神经根据对象而涌现(emerge)出来在脑海里呈现的一个意象图形,本质是主体的意识经验中“像什么”(what it is like)的经验内容(Nagel1974:439)。既然是“像什么”,这就必然同被表征物有一定的关系,就是上文所说的这二者既相似又相异的。不相似就不能用作表征,不相异就是自身,这就不是表征了。例如上述李白诗中的“月”与“白玉盘”、“瑶台镜”的关系。我们看到,所有的喻体对于相应的本体来说,都有或多或少的相似的对应关系。同时,隐喻里的本体喻体尽管在表达式里是用语言的概念表达出来的,但无论这个概念表达的是现实世界里真正存在的物件还是想象世界里虚构的物件,实际上它们只是心智里的构念。作为构念,本体与喻体的产生虽然都同心物随附性有关,但二者过程是不一样的。本体的构念是心智对本体事物直接感受产生的。这个产生过程我们在论述“最初意识”(primaryconsciousness)的产生时有较明晰的说明(可参见李恒威2011:96-99;徐盛桓2012:140-143),这里不再赘述。喻体的构念是心智对本体感知后通过联想或想象而进行格式塔效应转换产生的,这一点将在§4.2、§4.3再述。 

  为什么能以一物“喻”一物,或者说以一物表征另外一物?我们对这个问题的初步回答是:能以一物喻一物源于世间有些事物之间存在着同一性(identity)现象;人们的感觉活动对这二物的同一性的发现、注意、觉知与把握并加以利用,这是隐喻的起因。徐盛桓(2014)说一物喻一物或者以一物表征一物要避免误读带来的误解:似乎这二物早已存在。在隐喻活动中其实是:说话主体想找一个未知的喻体来表征已知的本体x,他的心智发现yx互为共相,有同一性,就用y作为喻体来表征x,这就引发隐喻,在隐喻运用过程中是有先后关系的。说喻体是“未知”的,指的是喻体在隐喻建构时并非同本体那样已在心目中存在。例如“西风吹得冰轮淡”(陈维崧《城头月》)就是发现原来是未知(并未出现在大脑里)的“冰轮”的现象特征与已知的月亮有统一性,于是启用后者来表征或者说比喻月亮。换句话说,本体是已知的实在或想象的事物——当然在隐喻活动中它后来也要蜕变成为思维现象;喻体在隐喻活动中一直并不一定需要作为实在物存在,它可能是实在存在物或想象存在物,在隐喻思维活动中体现为意识感受以意象形式出现的思维现象。 

  人的感觉是如何发现和把握这些事物的同一性并加以运用的?心智哲学有一种理论认为,人类对事物的感觉,或者说事物作用于人的感官达成感觉,是直接通达的,其间并没有中介,因而是“透明”的,这就是感知觉的“直接通达论题”(Harman1997)。这一论题作为心智哲学的一种理论上的设置(theoreticalposit)认为,人对事物的感知是用眼耳鼻舌身这些感官直接看到、听到、闻到、尝到和摸到的,是物理对象实体的颜色、形状、大小、气味感、响亮度、软硬度、光滑度等等的现象特性和质地内容的整合,其间并不存在过去有些理论所主张的诸如“感觉材料”之类作为中介。主体对本体和可能用作喻体的事物的感知就是这样。 

  对同一性的论述可以追溯到德国数学家、逻辑学家莱布尼茨(G.W.Leibniz,1646-1716)对同一性原理的研究(1969:308-309)。他的同一性思想可以概括为两句话:同一物的难于分辨性(indiscernibility ofidenticals)和难于分辨物的同一性(identity ofindiscernibles),可用逻辑式表示为: 

  根据逻辑换算,同一物是可以相互替换的,所以在隐喻中本体是喻体、喻体也是本体。 

  因此用二物互为同一的说法来说明一物可以表征另一物,看来这是合理而恰当的,符合人们运用隐喻的直觉感受。不过人们还会追问:有同一性的二事物是如何在心理上联系起来以发生隐喻的?心智的表征通道是如何建立起来的?这样的表征过程对于语言运用主体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些也就是隐喻在起因的基础上是如何发生和建构的问题。对于这样的问题,心智哲学认为可以用心物随附性做出说明。 

  4.2喻体的发生与本体 

  按照心物随附性理论,隐喻喻体产生的意识活动是随附于已选定的本体的事物的,因此从隐喻发生学来看,是先有本体然后才有喻体;小标题之所以不按先后顺序写成“本体与喻体的发生”,是为了避免误读。在这个意义上说,本体和喻体分别是主体的已知对象和未知对象,确认这一点对于说明隐喻的起因和发生有实际意义。在这样的前提下,就一次具体的隐喻活动来说,对于主体,已知的本体和未知的喻体可能有三种情况:x为本体,y为喻体: 

  1.看到x实物,并据此觅得y实物,从而以y作喻体; 

  2.看到x实物,并据此想到y,从而以y作喻体; 

  3.想到x,并据此想到y,从而以y作喻体。 

  “看到”是指看到实物,如看到现实世界存在的月亮、山;“想到”可能指想起抽象的事物如柔情、佳期,可能指想起虚拟的事物如瑶台镜,也可能指以前曾经看到过而回忆起来的事物,总之,这些都是当时无法看到的,只是呈现为大脑里的构象。隐喻表达式的建构是这样的一个过程:主体有一个事件x(转换为概念)需要表达,而且想要表达为隐喻式,就以这个事件(概念)充当本体。“据此觅得”就是据x作为本体觅得“未知”的喻体y,即运用心物随附的理念为这个本体觅出和认定一个事件充当喻体,从而使喻体得以发生,并建构为隐喻表达式(隐喻表达式中本体是显还是隐可按主体的意向性而定,见§4.3)。喻体发生的过程是一个行使心物随附性的过程。 

 心智哲学所说的心物随附性观念源自心智哲学物理主义的哲学观念:一切都是物理性的(Everything isphysical),或者如当代心智哲学家所说:一切都是随附于事物的(Everything supervenes on thephysical)(en.wikipedia.org/wiki/physicalism,2014-01-17)。喻体就是心智随附于本体事物所引发的思维活动的产物。试观察隐喻“一天松籁,半规晶饼”(陈维崧《品令》),这里是用晶饼喻月亮。建立起隐喻关系的过程是这样的:一、主体心目中有一个“月亮”(也许当时看到的,也许是回忆起的),想找一个事物来比喻月亮,或称表征月亮;在隐喻活动中,这“月亮”就是本体。二、他以心智上的月亮的构念为参照物搜索,记起了晶饼——也许是主体刚刚看到晶饼的实物或照片,也许是以前曾经见过或听人家说起过,因而在大脑里也有“晶饼”的构念——从而能够初步感觉到月亮同晶饼有某些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是相同、相似、相应或相关的,即它们有共相,于是初步认定可用晶饼做喻体。这时月亮、晶饼实物无论在不在眼前,主体都可以并需要凭借对它们的形状、颜色、光亮等等的现象特征所得到的感觉(perception),综合而成为主体对对象的最初意识(primaryconsciousness),确认它们具有同一性。三、在初步认定了喻体之后,就要把喻体事物在联想和想象中看成是“像”本体的事物,这就是运用上文所说的主体的意识经验中“像什么”的经验内容。这是对对象的现象特征进行内省,即在记忆的基础上将对象的现象特征进行格式塔转换,在脑海里形成构念,这就是“反思”,成为反思意识(reflectiveconsciousness)。反思出来的构念以意象的形式出现,在脑海里觉得既像晶饼又像月亮,因而可以用晶饼表征月亮,这样在表达式中甚至可以把“月亮”隐去。其实这时主体所产生的这个构念是随附于晶饼以及月亮的,随附着晶饼和月亮的现象特征而发生的,并为月亮和晶饼所决定,既像晶饼又像月亮。没有月亮和晶饼,就不会有这样的意识活动,以上所说的就是心物随附的过程。这说明,心智感知外部世界所产生的感觉和感受是随附于事物的,即体现为喻体的高层次的意识现象是随附于充当本体的低层次的物理事件的物理属性的,就是其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或者反过来说,是事物的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决定了心智内容。这就是隐喻活动中的心物随附性的基本意思。隐喻作为一种强烈地表达主体的情感的语言形式,它所表现的情感是一种心理事实,它的体现是以物质的东西为依托的。 

  4.3心物随附性与意向性 

  我们注意到,古今中外的隐喻对同一个事件都可能有若干个不同的喻体。对于这一现象可以用心物随附性来解释,这要引出一个概念:“指向”(directedness)。从某一个角度来说,“随附”也可以说是“指向”:要随附在某物就要先指向该物①;在这个意义上说,意识对物的随附是有指向性的,这是心物随附性题中必有之义。因此,意向的指向性是“心智对对象的指向”(Crane2003:2),“指向”是按意识主体的需要和目的而作出的。主体的需要和目的就是主体意向性(intentionality)的具体体现,因此指向的选择是由主体的意向性调节的。意向性结构包括两方面的范畴:意向内容和意向态度。在隐喻运用来说,意向内容就是所说的本体内容;意向态度就是如何看待和说明本体,下分三个次范畴:心理状态、心理估量和心理取向。同隐喻的发生和建构关系最为密切的是心理取向,就是对对象用诸如常态的(中性的)、形象的、委婉的、谐趣的、夸张的、亲切的、责备的、美化的、丑化的等等心理取向进行观察和表述;在隐喻研究中就是喻体体现怎样的取向。此外,心理状态(如相信、知道、怀疑、害怕、希望、热爱、憎恨等等,体现在隐喻表达式如“(本体)(喻体)”、“……疑是……”、“……像///若……”等)和心理估量(认为对象应显[显要,与之相对的为“次要”]于、前于、显[显现,与之相对的为“隐现”]于、先于……另一()事物,如隐喻表达式中的本体显或隐)也会相关(徐盛桓2013a:345;2013b:174-184)。以上文所说的“月亮”隐喻为例,为月亮找一个表征物这是“找什么”问题,就是确定意向内容;而找什么有赖于“如何找”,这是意向态度的问题。作为一项具体的隐喻活动,意图、目的往往是在语言活动开始之前观念就已经形成了的,有了明确的目的才会有明确的指向性。在这个意义上说,意向性就是主体的目的性,是人的一种内在必然性,也就是这样才有明确的隐喻表达。人的活动的内在规定性、内在尺度成为主体话语活动的内在动因。作为隐喻,就是由主体按环境的需要来改造、规范喻体的物的形式,以满足隐喻运用者的需要。下面以月亮为本体选择不同喻体为例作些说明: 

  [1][2]是从意识指向本体“月”的现象特征的外形方面考虑的。感觉随附在(指向)月亮的外形被反思后所得到的喻体,[1]的“白玉盘”、“瑶台镜”[设为圆镜子]带有儿趣的天真,“圆碧”是美化,同“满天皓魄”联系起来,显得玫丽、高贵,“银盘冻”表现出荒凉感,这些都是喻满月。[2]是喻上下弦月。在兰溪月夜泛舟,面对唱船歌的船娘,将思维随附于美女船娘的弯弯的“眉”,这是很自然的。李贺写边塞诗,意识随附于战士的武器“钩刀”,这是很贴切的。[3][4]是从本体月亮的现象特征的月色和亮度来说的。登台望月,意识指向明亮的月色,感到月色平铺大地像一匹白色的绢缎遥遥伸展,这同主体登高远望的现场和当时思绪远接文姬昭君是很吻合的。苏轼怀着清凉无限的心境,反思发现明月如霜,这同他当时的感觉清凉无限是一致的。最后一个例子,吕本忠词所虚拟的女主人公所指向的月亮的现象特征是:一方面人们在东南西北都可以看到月亮,一方面月有圆有缺,这使她得到的感受一方面是月总随人,一方面是月满还亏,这就使她“恨君”既不像月又像月。从这里可以看到,意向性就是主体在特定的语境下产生的目的要求。“意向性作为意识与对象的相互关系的总称”(李朝东、王珅2013:73),这样的关系可以用胡塞尔的一句话总结:“认识体验具有一种意向,这属于意向体验的本质,它们意指某物,它们以这种或者那种方式与对象发生关系”(胡塞尔1986:48)。认识体验是主观的东西,指向之物是外在的东西,所以,意向性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主客观相互关联的系统的标志。这也可用以说明随附性:随附性所发生的一切是主客观相互关联的系统的标志。 

  这个主客体的观念可以归结为一个三位一体的结构关系:由“意向性活动的主体+意向性活动 +意向性活动的对象”构成,即“主体——指向——对象”。“意识是意识了的对象,对象是被意识了的对象,并作为与主体具有明晰关系的存在,对象并不在自我意识之外”(关杰、杨韬2013:76)。因此,在隐喻研究中,被寻觅并确定下来的喻体“的含义不是对象自身固有的,它是自我意识所给予的。通过这种意识结构的投射,不仅使得主客体合二为一,同时将其整合,并且赋予现象以意义和价值”(关杰、杨韬2013:77)。隐喻的活动正是在“我——反思——对象”的心物随附过程中实施和完成的。这就是上文所说的:喻体就是心智随附于本体事物所引发的思维活动的产物。 

  4.4小结 

  隐喻的起因、发生、建构的心物随附过程是这样的:心智认定了一个本体后,根据同一性而选定一个喻体,这就是隐喻的起因。引发喻体这瞬间也就是喻体的发生,其间要根据意向性的取向,参照本体留在大脑里的构念,对喻体事物进行联想和想象,进而发生格式塔转换,使喻体的构念得以最终发生,并建构出隐喻表达式。作为心智的思维活动,喻体的引起-发生是瞬间发生的;喻体的引起是喻体发生的必要条件,喻体的发生是引起了的喻体的充分发展,这二者其实是不可割裂的。这样的本体和喻体建构起来的隐喻就可以在不同程度上“以假乱真”。 

  在隐喻活动中,造就喻体的意识是随附于充当本体的物理事件的;“随附”也可以看成是“指向”:要随附在某物就要先指向该物,意识对物的随附是有指向性的,这是心物随附性题中必有之义。从语言运用的过程来说,这样的心智随附过程是一个从“事件”(event)到“用例事件”(usage event)的过程(徐盛桓2012:140-143),主体将本体的事件反思为用例事件的思维活动是随附于本体事件的,隐喻中用例事件就是喻体。示意如下图,右边的“本体”不是用例事件,所以用虚线。 

  5.隐喻的心物随附性解释 

  金在权在讨论心物随附性问题时,也提出用“难于分辨”(indiscernible)的策略来进行分析,以解释高层次的心理属性如何发生对低层次的事物属性的随附。金在权“难于分辨”的策略也正好适合用于隐喻的解释,因为相异的本体与喻体要在一定程度的“难于分辨”的范围之内才能使隐喻成立。“难于分辨”就是上文提到的莱布尼茨提出的“同一性原则”(The Principle of the IdentityofIndiscernibles)里的说法,认为两个难于分辨的客体实际上可能是两个有同一性的客体。金在权对随附性的分析如下:设心理属性集和物理属性集为集A和集B,则有:A弱随附于集B,当且仅当,在任意世界w中,两个任意个体xy,如果xyB属性上是难于分辨的,则在A属性也是难于分辨的(Kim1987:317-318) 

  按照我的理解,金在权的意思是说,若两个个体在物理属性上是难于分辨因而也就难于对它们作出识别的,如果人们对它们的心理感受上也是难于分辨因而也就难于识别的,那么这时人们对它们的心理感受是随附于它们的物理属性之上的。 

  戴维森在回应金在权对他的批评时说,他所设想的随附只是被定义为弱随附的情况,而不关心强弱随附之分(Heil&Mele1993:3-17)。我们在研究中发现,隐喻研究也可以不必涉及跨可能世界,所以我们在本研究中也只关心金在权所说的弱随附。上述()随附的规定用于隐喻研究可以这样理解:以“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为例,在隐喻运用的世界w中,若月亮(x)和白玉盘(y)的物理属性是不可分辨的,那么心理上对月亮和对白玉盘的感觉也是不可分辨的,这时有关的心理属性就是随附于有关的物理属性之上。xy“不可分辨”表明xy有两层关系:相异,所以在某个角度看能分辨;相似,所以在另一个角度看又难于分辨,这是对本体与喻体的基本要求。所谓“在心理上”对月亮和对白玉盘已经难于分辨,这就是把月亮看成是白玉盘、把白玉盘看成月亮,这就是以假乱真了,或者说,这就是隐喻、就是“本体是喻体”了。用“表征”来说,就是可用“白玉盘”表征“月亮”。这就是用心物随附性对隐喻作出的说明,把月亮看成是白玉盘(晶饼、瑶台镜等)、把白玉盘(晶饼、瑶台镜等)看成月亮,这就是心理状态随附于物理事件之上。这时是心物同构的。换句话说,心物同构是心物随附的一种表现。心物同构是格式塔心理学的一个重要概念,指主体面对一个外界的物象时,主体会产生一种同物象的物理场相对应的心理场,物理场上物象的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的物理存在和心理场对此心理感受是对应的,例如物象的式样、方向、强度等是契合的。上文许多隐喻例子都可以作如是观。按照莱布尼茨的“难于分辨’的同一性原则”,xy看成是同一的,也就是xy 

  但是,“难于分辨”的难易不是绝对的,而是表现为一个梯度。本体不同的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可以体现为不同的论域内容,如物理论域、思维论域、情感论域等等。不同论域里的xy分辨的难易会因论域性质不同而不同,例如在物理论域 xy 的同异一般比较易于感觉到,因而较之于在思维论域、情感论域等较易分辨和识别。这样的难易识别反映为§4.2所说的xy之间同一性的“同一”的梯度与维度,即表现为相似、相应或相关,例如: 

  这里的相似、相应或相关,就是隐喻以假乱真的不同的梯度;用同一性来说,这些分别是基于相似/基于相应/基于相关的同一性(similarity-based/correspondence-based/relevance-basedidentity)。从抽象的意义来说,对于同一个本体,心智可以同本体的不同的现象特征和质地内容发生关系,还有可能在许多个论域内容发生隐喻;但当回归到在一定的语言环境中并受主体的意向性的制约时,这时的可能性就会受到限制,这时合理地发生隐喻的可能性就要受到限制。试看下例: 

  理论上说,词里提到的事物是可以引发出许多的喻体的;但根据主体的意向性和语境,就要受到限制。秦观一方面想象“鹊桥会”美好而引人入胜,一方面又是亦幻亦真。在这样的意向性和情境下,词里所用的隐喻就要作如此表达,如“云”很“纤巧”、牛郎星织女星为了会面会“飞”、“露”珠是玉(与转喻“金风”的“金”相对)、“柔情”像源远流长的流水、“佳期”如梦境那么迷人。这些隐喻的表达都是经过选择的,隐喻的选择与传说的意境相得益彰,使这首词成为宋词中文情并茂的上乘之作。 

  6.结束语 

  隐喻的一大特征是本体与喻体的词语是相异的,即所谓“本体是喻体”。两千年来引发了许多的讨论,所以隐喻是一个老话题。心智和认知研究的深入发展使老话题得以常说常新。从心物随附性切入,可以从这个老话题中获得一些新认识,这是隐喻研究的心物随附维度给我们的启示。 

  从隐喻扩展开去,环视汉语的语义变异的修辞格,其实每一个修辞格都是有修辞色彩的那一个词语同它实际所指的事物不是一回事;再扩展开去,我们所用到的句子结构、所用到的语篇结构,也都会或多或少地表现出词语表征同实际所指相异但二者都有相似的特征。因此,从心物随附性切入,把握“心”对“物”既依赖又自主这一思维与存在的基本原理,也许还可以用来研究其他的语言现象。 

      释: 

  ①从汉语的词义来说,“随附”带有附庸性,“指向”带有主动性,说随附在某物就要先指向该物的说法看似有冲突。但这可能是由没有更恰当的翻译引起的。“随附性”的英文原文是superveneience,其动词是supervene。从词源来说,它在17世纪来自拉丁语,由super(前缀)+venire(come)而成;现代英语的释义是:come directly or shortly after as aconsequence(Shorter Oxford EnglishDictionary:3117),汉语的释意是:接着发生(《英华大词典》:1398) 

  (本文参考文献请参阅《外国语》2015年第38卷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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