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阜 亭 记
［作者］许杰
康阜亭，只是一座名不经传的驿亭而已。
离得越近，路途越远。离康阜亭虽只有区区数公里，我也只到过两次而已，这里算来是第三次了。
在我的印象中，似乎说到亭，必然联想到王羲之的兰亭，欧阳修的醉翁亭，苏轼的沧浪亭，张岱的湖心亭，还有杜牧的爱晚亭等等。自古以来，凡有些名气的亭子多与墨客骚人、传统文化有着密切的联系。而这康阜亭下，也曾走过象匡互生、蔡锷、徐君虎等风云人物，但终究没有只言片语，所以它的名气，也就很是平淡无奇了。
“亭者，停也。人所停集也。”周代的亭，是设在边防要塞的小堡垒，亭设有亭史。到了秦汉，亭成为地方维护治安的基层组织所使用。《汉书》记载：“亭有两卒，一为亭父，掌开闭扫除；一为求盗，掌逐捕盗贼”。魏晋南北朝时，代替亭制而起的是驿。之后，亭和驿逐渐废弃。但民间却有在交通要道筑亭为旅途歇息之用的习俗，因而沿用下来。
黑田铺镇历来为宝庆府重镇，明清时居宝庆府四大名铺之首，往来商旅，孜孜汲汲，络绎不绝，素有“东路黑田铺”的美誉。过黑田铺往无锡不远，便是密林山峦，康阜亭就建在黑田铺后的山岭上，下个岭就到了罗江，曾经繁华的大东路就在康阜岭山下。据闻，康阜亭始建于清乾隆年间，距今已有两百余年的历史了。何以康阜命名，大概是取民物康阜之意。《宋史·乐志八》：“何以格之，永尔康阜。”两百年的历史风云穿亭而过，虽历经风雨沧桑、战乱人祸，依旧保存完好，这可能跟亭的选址、选材和维护保养息息相关。
亭子的一侧砌了一个大厅，小时候，里面住着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姓唐，妻子是新化人，嫁到黑田铺来，没有生育。女人未出嫁前也练过武功。据说新婚不久男人正在洗澡时，跟女人发生了矛盾，女人气愤难当，端起澡盆，连盆带人，稀哩哗啦就往外扔了出去，不偏不倚扔到了门前一棵老枯树的枝桠上，供人参观娱乐。男人吓出一身冷汗，上又不能上，下又不能下，气得眼珠直往外冒，只能在树上急得直跳。从此情势大变，不但丈夫，连土匪都不敢冒然造次，夫妻在亭子的厢房里相安无事住了几十年。厅头砌着一茶几式的长案，安放着一块方桌，供行人安放行李，左右两边有木制的连墙长椅供人就坐休息。亭傍泉边放着一把水瓢，过客休息时，可就地取用泉水。人们走进凉亭，呷一口清凉的泉水，欣赏一番凉亭周围的优美风景，消消疲劳，复复元气。从无锡出来的掮客，总是要到亭子里歇歇肩，两口子侍茶侍水几十载，从未间断过。女人还特别会识草药，农闲时就在山上采集跌打损伤，或痈疽疔疮之类的草药，小药小病，她从未收取分毫。
自古亭与文人结缘日深，宴集逸游之乐、家园之怀、离别之痛、格物之思、登临之感无不与亭息息相关。在亭的内壁，黑田铺一秀才写下这样一副对联：
上岭难平气，下岭气难平，暂坐数分钟，平平气；
抬夫欲息肩，挑夫肩欲息，缓行几步路，息息肩。
这样一副饶有趣味的对联，在排除了世俗功利的目的之后，才发现此乃最透彻、最有生活气息的语言，既便当初麻木以待，现在读来，乃觉唇齿生香，有感悟，更多的是感动。
这样一座小小的亭子，承载了许多鲜活的历史。行色匆匆的客旅，无论是从宝庆府到长沙府去，还是从龙山冲往衡阳，一路步履不停，挥汗而行，到一定距离都需要一个歇息的地方，所谓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便是这样运用而生的。夏日里可以暂时躲避焦阳，遮挡风雨，风和日丽的日子还供人们休憩，累了可以歇歇脚，饮杯茶，吹吹风，看看山岚，身心在暂时的休憩中得到满足。
在亭内的中大门，又一副对联称：
此间林石颇佳，且驻马衔环，暂洗征尘舒望眼；
自古关山难越，恰感时促物，好趁粉壁寄闲心。
有人说，人生是一个漫长的变得疲倦的过程。人生的旅途，不光是为了抵达，而是为了享受旅途中的种种乐趣。究其实，人的一生中，能感受到的美，也是有限的。坐在亭子里，山色阡陌皆来相就。人们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且到凉亭坐坐；劳心苦，劳力苦，苦中作乐，漫将笑语谈谈。此时此刻，荣枯得失，皆轻于微尘，令人从有限的时空进入无限的时空，引发带有哲理性的人生感和历史感。有时候会想，谁愿意做一个永远的旅人？谁不想在走过平湖秋月、岁月山河、历尽百劫、尝遍百味之后，停顿一下，稍作休整，保存精神上的安定。在坚硬的现实面前，世上只有一件东西，能够经受住生活的重锺，那就永远葆有一颗宁静的心。心浮气躁者，总难得人生真味。
闲坐亭内，忽然明白了古人为何对长亭难舍落泪？使之成为诗歌中一个颇具深意的意象。有时，尘世间最美的不是风景，而是微妙的情感。漫漫旅途，一场相识，一幕别离，一曲离歌，十里长亭，只因此地一别，山长水阔，后会无期。风雨迢遥的路程，无数人一别就是一生，再也无缘相见，却一生都在思念。此情此景，又怎能不伤怀，不悲泣？我不知道，在这古道旁、这长亭内又演绎过多少的爱别离苦、江湖契阔，那期盼的眸光，穿过岁月，哒哒的马蹄声，正乱了风尘的颜色。
人生亦如旅途，要走的始终会走，该留的终究会留，归根到底，我们都是时间的过客。一种空灵的启悟之后，终究要返回，返回到纷乱和喧嚣里。小小的康阜亭，让我懂得了遇见和珍惜，让我明白了生命曲折的背后，半是甜蜜，半是忧伤，更使我体悟到只有那些淡泊从容的心灵，才能达到人生的巅峰，才能达到生命的高度。
一条路，一座亭，在四季的轮回中，在清风的吹拂下，一次驻足就足以永恒。
（2019年3月12日夜）
（本图片由张伟 提供）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