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水之阳的诗意书写

——小议邵东诗人的诗歌写作

位于湘中地区的邵东，相传有唐代名士申太芝所居的大云山、唐肃宗御笔钦题的佘湖山、宋濂溪周子洗墨（周敦颐）的九龙岭，昭阳候城遗址，畔塘水库烟竹岩、清代建筑群荫家堂等人文古迹，这一片土地养育过人民音乐家贺绿汀。改革开放之初，由于人多地少，邵东人率先走向全国，走向世界，依靠勤劳的双手和敢为人先的胆识，取得令世人瞩目的成就，被誉为中国的犹太人。我虽生长于这一片土地，却很少涉足她的钟灵琉秀：不论是蜿蜒桐江的村落，还是古老昭阳的遗迹。去年夏天，我带母亲去佘田桥看荫家堂，一百多年历史的清代建筑经过政府投资修缮，再次呈现其宏伟壮观，瓦檐上流泻下来阳光，如舞台的灯光，天井更见清幽。连接一百零八间房屋的内廊和中庭的典型中式建筑结构，彰显着当初主人的心志，但是人事不再，蒸水河边运粮船只密集停靠的盛况不再，光和影交织的是时间的尘埃。一座建筑群落最终只不过是存在的一个表象，存在者之存在皆化为虚无。我记得西印度洋群岛特立尼达的小说家奈保尔说过，在他生活的那个地方，如果他不把他经历的事写下来，过一段时间，就没人再记得。

最近几年邵东出现一批姿态沉潜的写作者。一缕清风吹拂着这一片大地。当你走进县城或乡村，你会感到浓郁的市场气息从生活的各个部位散发出来，到处可见莎士比亚笔下的“威尼斯商人”的现代版；当你走向全国各地不论哪一个城市哪一条街巷，你只要俯身和那箱包的兜售者、补鞋匠或挑着担子卖樱桃的小贩多交谈几句，就会惊讶地发现他们会以带着浓重的湘中口音说“我是邵东人”，这样一片被市场打扫的土地，诗人和作家就像珍稀物种。当然，这样说，多少有些夸张，但不这样说，也难以真切地描述“邵东”。邵东的杨柳有太多世俗的油污，太需要诗的杨柳风，需要另一种“春夜喜雨”的洗涤。邵东出现这样一批诗人，立足于本土，为这一片市场气息笼遭的天地立心，是一件比在这个地方出土了重要文物远要“重大”的事情。尤其可贵的是，诗歌的写作、交流和文学活动，形成了良好的文学氛围，在这一片土地蔚然成为风气。写作，评论和文学活动，总是互相促进，相互生成，就像春天繁花盛开，蜜蜂和蝴蝶不能缺席。

邵东的诗人们的写作根植于地方性的经验谱系中，诗歌活动的场所和写作的地点保持一致或相去不远。对于一个缺少文学传统的地方来说，诗人们的每一首诗的生成几乎都是源头性的，而对于这一片土地上的诗人来说，“礼失求诸于野”，他们的写作面对的是一片真正的“荒野”，没有依傍，没有沿袭，当然也没有“包袱”，只有以维护词语“本义”的最大真诚，写自己“不得已”的感受，这一片土地上的一切才可能一一得到全新的命名，使个人经验和地方性经验借助词语的光亮一起同步，跃身到伟大的现代文明之中。

邵东的诗人们生活在县城，大多在离县城不到一小时车程的地方，有着他们的故土，也可以说，他们是一群没有离开故土的诗人，因此决定了他们自觉或不自觉的把乡村经验作为主要的写作向度。值得说明的是，他们的乡村经验书写，不是农耕文明的挽歌，也不是乌托邦式的田园牧歌，而是有着语言本体论的自觉，本持个人性写作原则，是对人的精神存在的守护。诗的地方性维度在他们的诗写中敞开的，主要是方言。这是他们“倾听”的“焦点”之一。他们没有倡导方言写作的姿态，而是在方言的声音层面致力于恢复语言的原初形象，并在官方语言的规范之内去运作，既保持了“质直”、朴拙的特点，也唤醒了在这一语系中的经历者的共同记忆，说大一点，是丰富了汉语诗歌的语汇库存。比如“挖个氹点豆子”，“氹”一字，在不同的方言中有着不同的语义，在赣方言里有“积水的低洼”的意思，在粤方言里则语义更为丰富，在不同的语境中有“哄”或“骗”的意思。范朝阳的《挖个氹种下草木灰》之“氹”，在这一首诗中获得了全新的定义——“也入了土，落了氹/种瓜种豆种洋芋的老父亲/这次再也起不来/由得众人种下黑匣子里/一抔草木灰，种下/他自己”，“氹”已是人生的最终归宿地，在邵东的方言里，“落了氹”，还有妥帖、放心的意味，以农事隐喻作为农民的父亲的人生的最后，词语所照亮，不单是一种生活方式，还有这一地域的人们的口头语言里持存的朴素智慧：死的哀痛在语言中得到了抚慰，显示了诗的力量。范朝阳的写作迅速沉入这一片土地的记忆深层，保持着诚实的写作姿态，诗风朴素，语言纯净。李春龙则执着于书写大兴村，诗学堤坝初筑成，清新倒影和汨汨桐江，逐渐建立起默契的虚和实、词与物的关系。李春龙的“瓷瓦子”和“氹”一样，曾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提起“瓷瓦子”，你会立刻想到“友善的提醒”或“关爱”，想起那个言说者嘴角温馨的微笑。一个从方言脱颖而出的词，在诗的舞台上比官方规范语言体系中的词，当然更具辨识度，就好比融合了少数民族传统艺术特色的现代舞。

邵东，在快速现代化的中国背景下，只有乡村的丧事还保留着中国文化传统的习俗，但是这一切也在迅速走向世俗化和娱乐化，对死者的哀悼，死者的哀荣，正在转化为生者的狂欢。范朝阳的《刚刚转正的神》以一种揶揄的语调描述了祭奠仪式正在失去的庄正和肃穆，李春龙则将“白喜事”一词分拆，以“白”的习俗约定的色彩和“喜事”的“闹热”，呈现“安静”之痛，表现了诗人出色的控制力——不被“闹热”裹挟，从哀痛中出离，而付诸一种清醒的理性审视着千百年流传下来的丧葬文化的变异，其显示的诗歌美学已经不再是“哀而不伤”的古典规范，而带有更为深沉的现代意识。

相对而言，邓星照的诗有着显性的抒情特征，“我只担忧今年故乡的雪/会全部落在父亲的头上”，这样富有情感含量的诗句，是出现在对“天空和大地”、也可以说是对时代的宏大抒情中，因而更多是一种对精神故园的挽歌式书写。《旧阁楼》语调低沉，色彩灰暗，却有着某种海子式的英雄主义情怀。显然，朦胧诗和后朦胧诗时代的宏大抒情的特征，依然挥之不去。郭竞成的《神仙湖的霞光》一下子激活了我的童年记忆，诗之“牛蚊子”即是牛虻，水面上的“轰炸机”，当你忍着痛和痒拍死它，那种愤怒和痛快，当然可以在词语中传导，但诗人沿着鱼的方向看见的是渔者的“从容”，除了“打捞一湖霞光”的陈旧的美学脂肪让我略感不适，我似乎读出此诗不言中的深味：那只牛蚊子不是从湖面飞来，而是来自于诗人沉浮的官场。《浴场春秋》当是面对“官场春秋”的抒怀，诗的隐性的对话结构让飞扬的词语有了落点，有了因应。

唐志平出生于野鸡坪，一个带着鲜明“文革”烙印的地方，这里曾是“农业学大寨”的示范乡，出过一个著名的“大寨版”县委书记。我期待他带着独特印记的童年叙事，却迎来他《倾听民乐》的雅士情怀。“青草和花香的力度恰好/在这个沉闷的夜晚/把我从城市的樊笼/解救出来”，是的，音乐和诗一样，正是因为具有“解救”的力量，才一代又一代不断地演奏和书写，将精神引向自由之域。杨秀的《摔跤》让我一怔，三岁女儿的摔跤和“我”的被摔，喊出来的疼和喊不出来的疼，在“摔跤”一词里呈现的人生意蕴，几乎有一种刺痛感，诗正是要赋予词语这样一个具有痛感神经的身体。《阳光落在我的头发上》朴素，对于母爱的定义有着真挚的情感支持，态度也够真诚。对于诗人来说，能够进入具体的情景，摆脱线性事实的纠缠，算是进入了诗的殿堂，但真正入其堂奥，还得有造境的本能。王唯既是诗人又是习画者，东坡谓王维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当然让我对王唯的诗充满期待。以《秀云寺》为例，“上秀云寺，先过观音桥/观音桥上没有观音/每一个歇脚的老人/都会含笑看你”，后面两行原本可以抵近画境，却被一个说明性的、一般现在时的语句抹去了，诗是“此时此地”正在发生的，或者过去或未来汇聚于“此时此地”发生的，此处理所当然要有抒情主体的到场，也许“一个歇脚的老人/含笑看着我”，更能将读者领入诗之应有之境。“桥后是秀云寺的石阶/几近九十度的斜度/让每一个上寺的人/心无旁骛”，去掉一个“让”字，“石阶”和“每一个上寺的人”，各自成为独立主体，而不建立在主客关系中，现代诗难道不是要在主体之间尽可能建立某种主体间性。

从语言本体论的观念出发，诗当是语言言说，词语即道，而不是诗人赋予词语以道。曾湘英的《枫叶红了》显然是“意义的给予”，词语成了承载意义的工具。枫叶红了，凛冬到来之前的预告，万物更替的提醒，诗人的确在相似性原则下发现了它们之间内在的诗意关联，但是诗应该成为一个诗意的生长体，为这骤然而来心间的诗意营造氛围和语境，当是诗人的真正使命所在。吴和君的诗有着某种现代主义写作的癖好，现代主义之象征主义也好，意象主义也罢，都是建立在主客二元对立的语言范式上，其危险在于主客之间的失衡，当然还有写作主体将对事物的认知抽象然后具象还原带来的偏差。一般性作者很难从整体性观照的表面下沉到诗意生发地，更遑论“客观对应物”的精确。尤其重要的是，诗人应该开放自己的五官作为诗意的媒介，而不是“指认”和“论述”，病历字迹的潦草，大儿对耳聋老人大声说话后的一阵辛酸，一根拐杖敲响村前石板路，如此这般的诉诸于视觉、听觉和内心的诗意性感受，被淹没在“意义”的唾沫中，至为可惜。刘超武的《母亲》是具体之诗。其余三首太“满”，诗忌满，须留白，言尽意止还要言有尽而意无穷。诗人应该倾听词语并奔向词语的具体，去那里显示诗人的手艺。李红霞的《夜游》来到了诗意发生地，但语言的行动不是让诗的境界明晰起来，反而使它在“意义”的涂抹中变得模糊。“今夜，我是来探索美好事物的/尝一尝夜色下的山水”，将本应出现于“视觉”的“山水”诉诸于味觉，自然是好，救活了“山水”这个抽象的词。“午夜的呢喃”，美，但抽象，宁可说“一只蟋蟀在柳树下嘶鸣”，或更文艺点，“弹奏”，而在成熟的诗人看来，文艺腔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美学脂肪。“仿佛游进了一个诗人”纯属多余。“说起的，不是名利得失/是桥影塔灯/是两岸梦幻一般/一棵挨一棵的树木”，平常，没问题。“那多像我们点滴串起的回忆/轻轻划过岁月的河”，就是陈词滥调了，一句“朦胧中，磷火闪烁”或语言的视野里闪动的别的什么，都被那个不知所云的“闪光点”要好，总之要具体、明晰。刘兰岚的诗多属修辞，对写作对象的主观审美和以内心感受，差别在于直觉呈现和直觉之外的修辞意释，两者有着根本性差异。伟大的克罗齐有一句名言，直觉即艺术。

写诗是一门古老的语言技艺。对于当代诗人来说，写诗之“写”，都可以纳入到诗意的生成之中。当然，上述细读和孔见，并不一定准确，他们都显示了一定的语言才华。但是，“诗无达诂”，“文无第一”，绝不能作为写作者的托辞，它们是诗歌接受学的语汇。写诗需要漫长的磨练，正如舞者和器乐演奏者，只有技艺化于无形，才慢慢有诗之气象生成。但我相信它最初来自于信念或热爱。邵东涌现这么多对诗歌持有信念和热爱的作者，其写作迟早会蔚为大观。去年看荫家堂的那天，我爬上了佘湖山，站在云林寺前面，望着星罗棋布的屋宇和宛似飘带的公路，蒸水河上笼罩着淡淡的白雾，天空出现久违的鱼鳞云，起伏的丘陵，丛丛的树林，赏心悦目，气象万千。我想我站在这座曾经被唐皇御笔嵚题的山上，所看见的是南岳衡山一脉延伸的故园景象，安静而充满活力，正如邵东的诗人们，其写作终将不负“承（蒸）阳”、“昭阳”之名。

                          

                                                                                 ⿻ 2019.10.21

湖南邵东诗人小辑

刚刚转正的神

⿻ 范朝阳            

挖个氹种下草木灰

挖个氹点豆子

十日半个月就破土，就起来

挖个氹种洋芋

十日半个月就破土，就起来

挖个氹栽南瓜冬瓜秧子

栽了就破土，就起来

十日半个月

一蓬一蓬，互相攀亲戚

也入了土，落了氹

种瓜种豆种洋芋的老父亲

这次再也起不来

由得众人种下黑匣子里

一抔草木灰，种下

他自己

我的母亲同样有型

父亲病了

我催着母亲去做体检

母亲一直推。她说

要去，也明年开春再去

她要我年前先给她换社保卡

本本上面登记着

血型：不明

A型、B型、AB型、O型

总有一型，属于

从来没有做过体检的母亲

三月茅草和四月葱

开春就有型，就返青

刚刚转正的神

去世后，需三年

需一场盛大的法事

乡间老裁缝，卑微一生的爷爷

再一次，突然被所有人论起

引火的炮仗，绕在大堂屋门口堂爷爷的手臂

如一串佛珠

炮火起。又起。上神龛。礼毕

相框里爷爷神情羞赧，像刚刚转正的神

一代人

舅舅从益阳回。头两天

到老家，访旧友，进新货，买票返程

都安排妥，才一个电话告诉我们

住在县城的侄子和外甥

于是久不相约的兄弟，到小酒馆喝酒

临老了，舅舅开始不经劝，放下

又接了几杯。一时热闹

如哪年过年，又如哪个过生

席间论年龄，再论生辰

舅舅比大表哥大十岁，大表哥

比我大十岁。叔侄舅甥把酒杯摆一起

筛满。此时，白头的和开始白头的

都带点腮红，像一代人

我对天空和大地无能为力

⿻ 邓星照

旧阁楼

一遍遍被擦掉的灰尘

重又落回阴暗里的旧物

一层层覆盖

所有劳动的痕迹

和那些不可逆流的光阴

柔滑无骨

冷洌若雪

越来越厚的尘灰里

风雨交加

死去的亲人在轻轻啜泣

坛子和粮仓都空着

旧阁楼像一位苍老的母亲

孤立无援

我放下诗歌和悲痛

攥紧一粒遗落的种子

我要让这窗外荒凉的人间

花开四季

五谷丰登

我对天空和大地无能为力

老家门前的小溪

越来越像父亲腕上的血脉缓慢枯瘦

苍白的鹅卵石

仍回响着曾经的澎湃

两岸的荒草

一遍遍将涛声和呼喊抹杀

我的房屋风雨飘摇

我的兄弟姐妹各奔东西

没有一个人踏着狗吠归来

与父亲对饮

所有的夜晚只会越来越深

除了眺望远方

除了回到家园

我对天空和大地无能为力

别无他求

我只担忧今年故乡的雪

会全部落在父亲的头上

忐  忑

这棵树三十年前就被砍了

我仍习惯抬头

看它繁密的枝叶

矗在路心的岩骨早已运走

烧成了白灰

经过时我仍绕行

溺水的孩童还沉在塘底

逼嫁的少女还在椿树下低泣

那些死去的乡邻

有些我渐渐记起了体貌音容

却忘了他们的名字

关于故乡

我的记忆就只有这些碎片

我忐忑不安

我一定有重大遗漏和过失

越来越少

父亲说，村里的树越来越少了

树上的叶子越来越少了

父亲说，你多回家走走看看

村里的老辈越来越少了

父亲说着说着就不说了

头上的黑越来越少了

现在，父亲的话越来越少了

爱看夕阳一点点沉下去

总有一条路布满风景

⿻ 郭竟成

神仙湖的霞光

我的额头和手掌心

还留有血迹

被拍死的牛蚊子

漂在水面

作最后盘旋

饥饿的鱼

以箭的速度冲过来

一口吞掉

朝我的反方向

扬长而去

我的愤怒集结成巨浪

一波又一波

我的血

怎么能够白流

而此时

离我不远处

一位渔夫

轻点竹篙

驾驶他的木筏子

神态从容而安详

打捞着

一湖霞光

总有一条路布满风景

天空漂亮的时候

我看天空

地面漂亮的时候

我看地面

天空和地面都漂亮的时候

我看你

天空和地面都不漂亮的时候

我看自己的内心

世界很大

也很变化

会有一条路

布满风景

我总是这样醒来

侧右，面朝窗户

窗户向东，面朝星空

太阳一出来

它的光芒就落在我的脸上

我的眼睛会自然睁开

虽然，一年之中

我会遇到不少阴霾的日子

但我已如此习惯地醒来

我与太阳

就这样

心照不宣

浴场春秋

从端午到中秋

差不多一年的四分之一

我把我的躯体和这段光阴

交给深不可测的水域

昨日白露

我悄然登陆

做一次夏季收官

我偏爱水

爱水宽广的胸怀

爱水晶莹透彻的蓝眼睛

我曾经模仿过鱼的各种姿势

穿梭于

妖娆的水藻和阴霾的丝网

那袒露胸襟的时空真好啊

我可以写意地刷屏

有时点击一片蔚蓝的天空，一段明媚的阳光

有时复制一些晨曦，粘贴在晚霞之上

有些时候，干脆把自己委身于企图淹埋我的惊涛骇浪

再见了，又一个夏季

我是两栖人

我得撕一块夜色遮羞

在冰冻之前

返回人类

倾听民乐

⿻ 唐志平

二胡《二泉映月》

明知道会醉

明知道会烧心撕肺

依然灌下一遍又一遍

说不出的愁和痛

眼前轻拨慢拉的人

依稀当年街头的阿炳

脸上不仅有哀伤

还有慈悲

唢呐《百鸟朝凤》

一个人等于一座森林

一支小小的喇叭

藏着一百只鸟

唱着各自不同的调

一个人不等于一座森林

鸟儿们想呼唤更多同伴时

他举着喇叭

无能为力

竹笛《牧民新歌》

一根竹子，凿七眼孔

笛声响起，我便是曲中

那只洁白的羊

在蓝天白云下

和同伴一起，自由来去

青草和花香的力度恰好

在这个沉闷的夜晚

把我从城市的樊笼

解救出来

古筝《高山流水》

每拨一下

都会用掉一份情

二十一根弦拨完，一首曲子

山那么高，水那么多情

如果轻，轻得看不见

如果重，重得要用一生承受

想起那个对着我弹筝的人

跌入黑暗的样子

我迟悟的心

隐隐作痛

埙《今生情可鉴》

一个鹅蛋形的烧制品

腹内蕴藏了多少情愫

轻轻一吹

就从那几个小孔

不停地往外流

如果流尽最后一个音符

里面是不是就会住进莲花

长出菩提

坐在光里

王 唯

秀云寺

上秀云寺，先过观音桥

观音桥上没有观音

每一个歇脚的老人

都会含笑看你

桥后是秀云寺的石阶

几近九十度的斜度

让每一个上寺的人

心无旁骛

山门浅斟

溪水流过手指时，想起了春天

溪水流过脚板时，想起了母亲

上岸后，想起了你

于是我捧起水，喝了一口

青山轻轻绕过来

在我背后，弯下了腰

午间见

你能确定一只鸟飞过窗前吗?

确定它有黑色的羽毛、褐色的爪子？

确定它发出了清脆的鸣叫？

你确定它不是一片云彩或是落叶？

你按住胸口黑鸟的影子

止住它扑腾的翅膀

再看窗外，除了天空一无所有

你回想一生当中，只有天空

是抬头必不会消失的东西

坐在光里

这一刻，我坐在光里

闭上眼，世界仍在生灭

时间在流逝，河流在干涸，地震在酝酿

我的念头在更替，我的身体在重组

那些牵肠挂肚的事

再也想不起来。很多人

穿过我的身体逃散。唯一

想握住的你，转瞬虚无

连光也在远离。我仍坐在这里

过去未来无数个我，并肩无语

我们一直这样年轻

一直这样苍老

从田野吹来的风

⿻ 曾湘英

枫叶红了

像去年秋天一样

它们又一次准时到达

它们在每一次寒冷之前预告

在万物将要寂灭时提醒——

不必嗟叹，哀伤，恐惧

它们是火，亦是光

当你走向冰冷的时光隧道

它血一样的热情告诉你——

是结束，也是开始

是死亡，也是新生

它们，只是再一次抵达

从田野吹来的风

你奔跑的替身，蝼蚁般

不知疲倦。四处张罗如藤蔓

铺向旷野，爬上城墙

生活的通道里，藏着硬梆梆的数据。里面长满芦苇

风，从田野吹来

你挪动四肢，舒展姿势

让自己稳稳落下

既是轻，又是重

古寺银杏

慧星将尾巴弃置于枝桠

风醒了，天空打开

时间，撞向寺院的大钟

一千多年里

日复一日，僧侣们在为谁人超度？

风加速古老树种上的叶子

转身为蝶。它们是

这些溅起的阳光碎片，亦是

那些消失的浩瀚星辰

院子里的香樟树

每年盛夏

院子里的那棵香樟树

就会长出

一个中年人

自然接受

阳光，雨水和啁啾

可它并不结果

油腻又坦然

一直捱过秋天

等到一场冬雪降临

陷入老年式

沉默

然后

在春天里，死去

又复活

月色如此辽阔

⿻ 吴和君

老人·病历·村庄

在岁月的河流上

多少次闪电浇灌，拧紧苦涩，担心，害怕，孤独与无助

多少次风吹雨打，抱紧病历，针孔，药渣，挣扎与宿命

病历是医生独创的潦草，

轻声地嘱咐与轻松地递过来的无重量

是老人骨骼缝隙间的疼痛与夜半的咳嗽——

咯岀了血，却看不见伤口

——是大儿大声对耳聋的老人

说话后的一阵阵心酸

是小儿小心翼翼扶他走过村庄依靠的一根拐扙

轻敲着暮色，是倾斜的温暖

轻敲着大地，锯齿一样回响

月色如此辽阔

月色如此辽阔，手掌般大小

怎能握得住

酒杯边缘上的反光

与酒杯里荡漾开的心事

风一阵紧似一阵

每每拾捡破碎

拾捡酒沫，如拾捡空虚——

执意与月色干杯

空酒瓶扔了一地，孤独也扔了一地

所谓的醉意也是

月夜那么寂静

该怎样安慰心跳的多频率

该怎样容纳星河飞溅的闪光

——以十字方式

多维度，在眼睛里发酵

月亮是一盏前行的灯盏

为何不一一照亮

包括缝隙中的存在，以及动荡的人生——

如一块落石砸向

一处新的缺口，一处新的断崖……

深不见底，深不可测

抒写某段对白

         

该用

多大号长柄的笔

蘸多少缜密的思维

去抒写辽阔且深邃的天空

天空是一张铺展开来的古宣

以折纸张的形式折叠

以画师的名义来涂抹

比如天蓝里裹挟几朵白云

白云后面藏有几只经停的风筝

抑或，乌云可是某张脸的表情

夜色是黑的，是空洞的黑

外省民工酒后互相搀扶着彼此的疲惫  

摇晃的酒瓶总倒不掉苦涩的风

不远处公园里长椅上一对恋人屏息相拥着细小的幸福

一排又一排街灯，持续

耀眼的红

离遥远有多少公里

离星光就有多少公里

头上是一颗流火的星辰

在灼燃……

多少次频率的心跳啊

在抒写，某段对白

秋风起

         

风一节一节地

数着秋天起伏的喉结

数着落叶走丢的反光

飘落的弧线，是风的形状

是决意的无形状

是什么在填充秋风最窄处的空洞—— 

扎围裙的清洁工阿姨

街道的某个转弯处

清扫落叶，黄色，红色，还有残留绿意的一片……

清扫寂寥，清扫整个秋天

是什么支撑秋风最深处的沉重—— 

是一粒停顿的尘埃，截住了季节的入口

是一纸录取通知书，诠释着前行的理由

——不必追的背影，渐行渐远

他只朝瘦弱的母亲轻轻挥了挥手

任由火车的鸣声

碾过两道平行线铁轨，留下锃亮与薄凉

那只蟋蟀

在苏州

在苏州

脚步是轻的

古巷，青石，红灯笼

锁着一个两千年的梦

在苏州

话语是软的

丝绸一样柔

茨实一样糯

在苏州

我以为

早早姑娘是最美的

素色旗袍

轻转羊毫

我惊叹

那汉字的韵

满满都是江南的秀

万亩茶园

缠人的绿

走到哪里

跟到哪里

看到哪里

伸延到哪里

紫砂陈壶

煮着新茶

此后

我白开水一样的人生

有了一抹动人的绿

那只蟋蟀

那只蟋蟀

爬上了窗帘

绅士一般，优雅从容

还不时回眸

俨然是个主人

我心甘情愿

做一团空气

夜晚

已习惯了它帕瓦罗蒂式的高音

我很清楚

我成了它的同类

常常拒绝热闹

却又害怕孤寂

母 亲

像用大孔的筛子筛过

剩下的往事

都是美好的

母亲把它们串起来

佛珠一样供奉着

经文一样念叨着

母亲

越来越像骊山老母

阳光落在我的头发上

⿻ 杨 秀

挥汗如雨

我在四楼跑步机上

把速度锁定9.9

把坡度定为4

路程预设为3公里

落地窗的对面

炙烤的马路上

一个大爷穿着橘黄色的马甲

锁定了地上的垃圾

我想他此刻一定跟我一样

挥汗如雨，甚至口干舌燥

仿佛我和他一样

默默坚守的是同一样东西

扶贫路上

用脚步丈量

心与心的距离

土地最诚实

让挂果的挂果

让抽穗的抽穗

什么时节收获什么

庄稼人从来不揠苗助长

扶贫六年的尹老队长

最懂得这个道理

从关心粮食生产

到建设扶贫车间

让贫困儿童上学无忧

让青壮劳动力在家门口就业

留得住人才，才留得住乡愁

摔 跤

三岁的女儿在骑平衡车

跌跌撞撞

爬起来

又摔了一跤

她总是说：“妈妈，我好疼”

其实妈妈不会骑车

但也时时被明的、暗的

东西摔倒，疼痛

却不敢喊出来

只假装若无其事地爬起

阳光落在我的头发上

下午六点三十

到六点四十五

在办公室的我被一束阳光

所俘获

阳光落在了我的头发上

黑色被金色所取代

我像卖火柴的小女孩

获得了短暂的温暖

我伸出手

试图捧起那枚落日

就像妈妈早上煮的鸡蛋

未吃完的蛋黄

妈妈和太阳

应该是同一种物质

总是不吝啬

光和热

夜 游

⿻ 李红霞

远去的炊烟

总是飘忽在被高楼禁锢的梦里

裹着门口那株大树的绿

那池碧水的清

母亲的咳嗽和父亲的满足

是这幅水墨画的灵魂

回忆的笔每一次涂抹

都会把我幼时被爱豢养的馋虫

引出

八 月

七月收获的果实太甜

激动和喜悦延续着

长出一个又一个梦想

像星星，闪着光

秋老虎把灼热的浪潮

推向一波波市民

一群爱好文字的人

正打马奔向中秋月儿圆

携着诗囊

夜 游

今夜，我是来探索美好事物的

尝一尝夜色下的山水

仿佛游进了一个诗人

午夜的呢喃

说起的，不是名利得失

是桥影塔灯

是两岸梦幻一般

一棵挨一棵的树木

那多像我们点滴串起的回忆

轻轻划过岁月的河

朦胧中，不时出现闪光点

不熟悉的地方

你说，不喜欢去不熟悉的地方

那里藏着神秘

还有未知

你说，害怕付出汗水和智慧

却收获满怀懊悔

你刚说完，转身

却牵起别人的手

从另一个方向

走进那片陌生区域

思念是圆形的

⿻ 刘兰岚

明月山的夜

月亮赶在我到来之前躲进了山坳

天空拉起一块巨大的幕布

把夜的黑描绘得近乎完美

也有和我一样渴望光明

往幕布上撒金子的，撒了一地

草丛里，萤火虫点亮的灯

刚好照亮我回客栈的路

我想，今晚

星星和萤火虫牵手

萤火虫和我牵手看夜色、看山

思念是圆形的

中秋的味道在风里吹拂

银月摁进夜的深邃，夜的辽远

心如抽丝……

梦系上了枝桠

桂花与月饼的香弥漫开来

一缕接一缕，向更远处延伸

思念是圆形的。广寒宫里

正飘落的雪，连同嫦娥的泪

都是冷色的圆

花与月的影子

荡漾在酒杯里，逐渐交融逐渐融化——

洒在地的酒花，是不是阴阳的牵挂

舌尖下的火焰，是不是永远的问答

银子岩，名字里戴上光环

把名字锃亮

再戴上光环

万万年前约此一生

滴泪如雨

在相思中疯长。或站成

一幅画，或立地成佛

勿需表白。盛夏里

你的身影便嵌进眼眸

种在心上。如烈焰燃烧……

象山双月

复制一枚圆月

在象鼻和象腿之间藏匿

约有1.2万年

夜色中打捞满天星光

枕着一江波澜

两岸渔火

月岩石

雕琢成弧形

悬挂天边，翘首以盼

水中月

将思念化成诗行

一串又一串……

空

⿻ 李春龙

清 明

爷爷奶奶已沉为平地

只剩半截碑

父亲母亲身上的草

开始全面返青

十年前新添的这座

左边还有个空位

在高石头岭一大上午

才得空放下毛镰

快九十岁的外公抽完一根烟

就准备回刘家院子

一场喜事

鼓乐齐鸣鞭炮连天

整个刘家院子

差不多整个大兴村

这几天都在合力办一场喜事

四川长沙邵阳邵东的至亲

都赶回来了

难得聚拢一回有说有笑

没日没夜在办一场喜事

满目流动的白再白

也冲不淡一场喜事的闹闹热热

88岁的外公

一身近半年来倍受折磨的病痛

一下全好了

躺在堂屋里

是全场最安静的

阴历六月十五之无端泪涌

清明雨后

外公弓着腰

照例在屋门前的三分地里

挖氹、培苗

栽下一片甜高粱

端午回家

甜高粱又高又直已经胀肚

喊了几声

在地里扯草的外公才应答

今年来病痛加剧已耳背得厉害

六月十五

子子孙孙赶回刘家院子

甜高粱黑籽了

劈叶、断节

来者有份

88岁的外公最后送的甜

甜了几十年的甜

我无端嚼出了咸   

空

2007年中秋

一副黑漆棺木搬了出去

先停在床门口

然后落在高石头岭

2019年阴历六月十七

一副黑漆棺木打了十二年单后

也搬了出去

堂屋一下空了

睡屋的衣物接着搬了出去

灶屋的炊烟

接着被抽走了

三间土砖屋

一下子都空了

新屋场选在水泥马路边

有时再喊外公外婆

刘家院子的三间空屋

感觉还有回声

poetry and tru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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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草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