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姚起
老家野鹅塘,人们称呼嫁过来的女人,不直呼其名,而是以其夫的乳名加上晚嫂、晚娘、晚奶奶等称呼。我的一个堂爷爷乳名叫铜,所以我们一帮小孩管其妻叫铜晚奶奶。
童年记忆里的铜晚奶奶,是一个神秘、奇怪的人,一天到晚闭门不出,极少见到她的身影。很多人至今不知道她的长相,只记得她头发很长,遮头盖脸。
铜晚奶一家子人挤在两间水轩屋里,靠转角的那间睡房只有两条门一扇窗,里面那条门通的是灶屋,虽一直开着,但没有光线照进去,靠天井那条门一直是关着,如果不是铜晚奶偶尔出来洗头发,估计那条门是绝对不会开的。
记得有一次,我们几个小伙伴正在禾场坪里玩游戏,突然,四娘家的老三铁梅兴冲冲地跑了过来说:“代四(大家)不是都没见过铜晚奶奶么?快切(去),铜晚奶奶出来洗头发哩。”刹那间,大家停止“杀羊”、“卖狗崽子”、“踢田”、“踢毽子”,一窝蜂沿我家阶基,过弄子,冲到天井里。
远远地,只见铜晚奶奶佝偻着身子,把一个锡盆放在小方凳上,慢慢梳洗着头发,突然间,她把一头长长的黑发往后一甩,露出白惨惨的脸,朝我们呲牙做了一个大鬼脸,吓着我们四散而逃。过了一会儿,几个大胆的男孩子,不死心,回转去看了看,只见凳也收了,盆也捡了,门也关了,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这是我们对铜晚奶奶的大致印象。
铜晚奶奶虽很少出门,却让大家时刻感觉到她的存在。因为她一天到晚总在哭,不仅白天哭,而且晚上也哭,有时哭一阵歇一阵,有时整天整宿的哭。哭的内容杂七杂八,有时哭老兄,有时哭娘,有时哭崽,里面还夹有唱腔,抑扬顿挫,余音袅袅。似乎有几辈子的冤屈要倾诉,有几肚子的苦水要倒出来。
有一年我家二叔在家复习高考,住的是横堂屋,跟铜晚奶奶的睡房只隔一道天井。铜晚奶奶的哭声钻进二叔房间,给她这么一打扰,怎么能学得进去。二叔只有去敲门:“铜晚娘,铜晚娘,你莫哭里啰,我就要考大学了,你紧古嘎(一直这么)哭,我何学得进去啰。”
屋里的哭声停了一会儿,但不到二十分钟又起。如此几夜,惹得我二叔性起,去踢她的门,砸她的窗户,骂她的娘,才安静了一夜。谁知第二天依然如故,整天不停歇。
作者老家院子
我爷爷是个怕事的人,知道堂弟铜晚爷的爆脾气,手黑且武艺超群,怕我二叔去打他家的门吃亏,便去找他论理。对这事,铜晚爹倒也通理,对我爷爷说:
“二哥呀,讨个估样果(这样的)婆娘,我呀(也)莫办法,不是我看到我侄子在复习考大学,错在我老婆身上,哪个来打我条门,砸我扇窗,我又能放过几(他)么,我会把几扔到尿角氹里,踩到泥巴子窝里,我就莫是个人啰。”
“但港(说)里真话港假话,几(她)是在我屋里哭,又莫在你屋里哭,我都拦不倒,你侬听不得就莫听。”
几句棉里藏针的话回过,我爷爷也拿他一家没办法,后来只能把二叔安排到我家住的那栋新屋去住,由我爸妈带我们兄弟住到横堂屋来。因为我父亲的脾气比铜晚爹更火爆,还有法子跟他唱对台戏。
父亲的对策是,白天你哭你叫,不理睬,晚上你哭你闹,我就拉二胡,什么《十月子飘》、《十月怀胎》、《十月望郎》、《十杂果子冤家》、《十月探妹》、《四郎反情》、《开四门》、《滚锈球》、《刘海砍樵》、《四季歌》、《大海航行靠舵手》都出来了,而且,我父亲拉琴,我妈妈唱,两个人夫拉妇唱,这边就比她那边更热闹了。
有时候父亲心情不好,就会拿个锁呐,从窗口伸出去对着铜晚爹家吹。如此这般,铜晚奶奶会相对消停点,不过每到深更半夜,仍会传出呜咽的哭声。有一次哭声大了点,把我全家都吵醒了,想到第二天要出工,我们兄弟要上学,父亲就来气了,立马穿上衣服,拿把砍柴刀插在裤腰带上,一手拿上锁呐就出了门。我妈拽都拽不住,追着问你又要去闯祸呀。
父亲气呼呼说:“今晚不死两个人,承积堂嗯(不)得安宁。”放下这句话,走到铜晚爹家的窗台下,将唢呐伸进窗子里面,鼓起腮帮子一个劲的乱吹,音不成音,调不成调的。
铜晚爹也不能装傻充聋了,哗的把门拉开,对我父亲吼道:“××奶几,你到底想怎么样?欺负我到我屋里来了。”
父亲也吼道:“你侬既然不让代四(大家)活着痛快,那就今夜死俩个人,古杂(这个)承积堂就安静了。”幸亏我妈见机得早,把我爷爷、俩叔叔,院子东头的堂叔堂婶们叫来了十几个。大家七嘴八舌劝说两位武把师不要为小事闹出人命,同时指责铜晚奶奶的不是,一场一触即发的全武行最终才得落幕,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从那以后,铜晚奶奶房里再也没有传出哭声,但白天的哭声越来越惨烈,越来越悲壮,越来越高亢。邻村的人经过野鹅塘去简家陇赶场,每次都听得见,大家都在议论:你们承积堂出了么子事,每次赶场都听见有人哭,哭得那么痛心,那么肝肠寸断?大家都无法给出个解释,甚至,铜晚奶奶的至亲如她的丈夫、儿子,都说不出原因。只能说:她有病,是癫病。
听父母讲,铜晚奶奶年轻时没啥毛病。人也长得特漂亮,富有风韵。一头秀发拖到了地面上,像黑黝黝的波浪。她到野鹅塘来看垱(相亲)时,看见铜晚爹高高大大,穿四个口袋的中山装,上衣口袋里别着两枝钢笔,非常满意,特别是了解了铜晚爹是出槽屋的人(造纸匠),收入比国家干部还高,她当时就丢下了一句话:“姚同志,我一局(一定)嫁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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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才知道,晚奶奶以前嫁过一次,在那边生了一个儿子。因为头嫁的丈夫瘫了,那时候生活太苦,过不下去,才决定改嫁。当时可能没有去登记婚姻,也许,那边后来也打听到了,但对方知道铜晚爹既横蛮又有一身武艺,族人和亲戚都不敢出头,怕惹火上身。而铜晚奶奶也因此心里有愧,怕见熟人,不敢出门赶场不说,地方(门槛)都不迈。
铜晚奶奶刚嫁过来时,虽不主动出门,但别人来窜门时,还是有说有笑。听人讲,她那时还有一个爱好是喜欢照镜子,梳头发,有时一梳一上午。
也许是铜晚爹担心她长得太漂亮,怕她有二心,经常威胁她:“照么子照?我不退你,哪个敢接舌(我没有不要你,哪个人敢娶你)。”就这样,或许一来因为心里愧对弃下的儿子和前夫;二来因为铜晚爹性情鲁莽,不懂怜香惜玉,造成她心里的抑郁和歇斯底里,要寻找一个渲泄的方式,一哭解千愁。有人说,自我父亲上门吵架后,虽然大家再也没有听到她在晚上哭过,但有人经过她窗前,仍听到隐隐约约的哭声,应该是躲在被窝里偷偷哭。
还有人说,铜晚奶奶以前唱过花鼓戏,所以嗓子好,整天整宿的哭都不嘶哑。并且她哭的时候从不重复话,哭一整天,中气仍足。
大概是八几年,铜晚奶奶死了,她临死的时候都是哭着走的。上山的时候,她那头的儿子也来了,披麻戴孝送了她最后一程,当时哭得很伤心。
铜晚奶奶已死了三十多年了,不知她那满肚子的苦水被地下深层的黄土收干了么?不知道为什么,从她死后我从没有听见过半夜鬼哭,是不是我父亲,我叔叔和铜晚爹他们,这些阳刚的男人煞气太重了,吓着鬼都不敢现形。(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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