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未央先生 | 骆晓戈 罗耀霞 罗鹿鸣

9月26日惊悉未央先生去世，我半天没有回过神，因为，这几天，我的湖南工商大学文学院的同事正在商量9月底到湖南作家协会和毛泽东文学院走访，我还在想，顺便看看老同事老领导，尤其是想看望年迈的未央先生。

还是在上个世纪的1977年左右，那时我是长沙湘南皮件厂的工人，参加过长沙市文化馆组织的诗歌创作笔会，也在当时的《湘江文艺》和湖南省文化馆主编的《工农兵文艺》上发表诗歌。

那时地处八一路的湖南省文联小院，常常有业余作者在编辑部帮忙看稿，这样的交往，让我们这些工人业余作者有了走进文学殿堂，发表作品，结识编辑，作家的机会，记得那时，我常常在休息日到省文联小院，拜访过当时的湘江文艺诗歌编辑，于沙老师，陈达光老师，崔合美老师，还有住在文联的作家谢璞先生。

记得有一回，我拜访未央先生。

那年月，似乎还没有私人电话，更没有预约一说，我记得是一个周末的下午四五点钟了，我带着一摞诗稿，上未央老师家登门求教。门开了，未央老师和夫人杨老师都在家。

未央老师接过我递给他的诗稿，一篇一篇，一页一页，一边看，一边点评，鼓励居多。杨老师满面笑容，端茶送水，让我一颗紧张不安的心顿时安顿下来。我记得我也说了很多，关于新诗，关于诗歌的结构……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是，当我说到发表诗歌作品的艰难时，未央先生语重心长地说了八个字：只问耕耘，不问收获。

看看窗外天色已晚，又到了晚餐时分，我便起身告辞了未央先生夫妇。

一晃40多年过去了。我在作家协会院内工作居住多年，和未央先生住同一栋宿舍楼，先生住东头单元，我住西单元。在我的心目中，未央先生是一位享誉海内外的著名诗人，是多年的湖南作协主席，更是一位慈眉善目的长辈。我最忙的那些年，未央先生离休了。我当作家当妈，又当小溪流刊物主编，偶尔在匆匆忙忙，出出进进的时候碰见在院子里散步的未央老师，总是能看见他慈祥的微笑。我们总是在匆匆打声招呼问个好，他的眉宇之间总是流露出长辈的关爱与呵护。

……我从记忆深处翻出这些文字，当成献给未央先生的一束鲜花，一缕馨香。而未央先生说的八个字：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仍然鼓励着我前行。

你去了，站立成一棵树

——致敬未央

罗耀霞

　　你是那个战士

　　年青的血气方刚的战士

　　你用诗一样的热血爱着这片土地

　　

　　你冲上前线

　　在炮火中，你将笔握成钢枪

　　守护着家园，如铜墙铁壁

　　

　　你眼中含泪

　　不忍，我们的孩子被抛弃

　　我们的土地被践踏

　　

　　你胸中有火

　　蓄着黎明的光、晚霞的暖

　　不断拥抱崭新的天地

　　

　　而此刻，你安详于一棵树

　　绽放着葱绿

　　和永生的慈悲

　　

　　（2021.9.26　未央辞世）

（未央老师与本文作者罗鹿鸣）

追忆未央老师

罗鹿鸣

 

 

认识未央老师，可以追溯到三十六年前。那时，我才二十出头，他正是我现在这把年纪。

三十六年，这对我不仅是一个很大的时间跨度，也是一个巨大的空间距离。我从湖南到青海到北京再到湖南几经辗转，我的职业也从中学教师到州政府、团省委公务员、到银行职员几经转换，我也从一个意气风发的毛头小伙子，变成了一个行将退休的老人了。

1985年的夏天，我自告奋勇到青海支边刚满一年，享受第一次探亲假。我从柴达木盆地首府德令哈经西宁时，去看望湖南老乡、诗人昌耀，他问我回湖南探亲时经不经过长沙，当得到我肯定回答后，他说，“你顺便代我去看望一下未央，他是我的老战友，曾待我如大哥哥。”他还告诉我：“未央是省文联副主席，刚当上湖南省作协主席，向他表示祝贺！”

我从西宁到兰州转车去西安、再到重庆，结果那天的车因铁路被大水冲毁直至深夜尚未到达，车站工作人员安排我们住在车站大棚里的通铺上，我只管蒙头睡觉，醒来时才发现左右睡的都是女人。第二天早上大家都没有洗脸便上了车。我在西安逗留了一天，乘车到达重庆，在第三军医大学见了高中同学廖建军、在重庆大学见了远房堂侄子罗冬林和大学生诗人尚仲敏，坐游轮顺长江而下，直到岳阳城陵矶下船，再坐火车抵达长沙。我住在廖建军舅舅家，他舅舅姓刘，在湖南省文联当工友，正住在省文联大院宿舍楼的一楼，真是无巧不成书啊！刘舅舅听说我要去拜访未央，主动带我到未央老师的办公室，恰巧他不在，经打听，他正在家里。于是，刘舅舅骑着自行车捎着我来到未央老师的家。

未央老师正在家写材料，看到我俩到来，忙起身相迎，让座倒茶，让我的拘谨感一下子就没有了。当他得知我从青海回来，带来昌耀老师的问候时显得更加和蔼、亲切。我说：昌耀老师讲他在38军114师文工队时，您对他很照顾，像大哥一样关心帮助他。未央老师接上话说：“昌耀其实姓王，他到部队时还是一个十四岁的娃娃，我比他大六岁，我们是常德老乡，在去朝鲜前一直在一起。我吹笛子，他拉二胡。我看过的书他也拿过去看。上了朝鲜战场后，我们被派到了不同的团，也难得见到一面。”他接着问起了一些昌耀老师的近况，我说到了他正在出版一本诗集，在忙着凑三千印数的事，未央老师也对出诗集难的现状感叹了一番。

我们离开未央老师的家，自此一别，直到十九年之后，我才与未央老师重逢。

我虽然1996年秋天回到了湖南省建行工作，一直无暇顾及文学创作的事情，连从青海到湖南转作家协会的关系也拖了两年才去办转接手续，与文坛几乎没有交往。2004年，湖南金融文学协会给我颁“第三届湖南金融文学奖”，我才与未央老师重新相见。在石燕湖，潘文林先生请来了未央老师，由他给我颁发了获奖证书，这让我感到莫大的光荣。合影时，他不肯站在中间，硬是挪到了省农行王行长、省建行彭行长旁边，十分的谦谨。我陪着他在石燕湖散步，他话不多，言轻语细，虽然步伐很慢，但每一步都走得稳实。我记得他有几根很长的白睫毛，好像一尊慈眉善目的活菩萨。

几年之后，在潘文林长篇小说《空谷》研讨会上我再一次见到了未央老师。他发言时，慢慢腾腾地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纸，照着念了一遍。他的发言宅心仁厚，都是对作品与作者的充分肯定，没有提出一句批评意见，真的是“君子成人之美”的风范。也可见他事先认真做了功课，他这种一丝不苟、严谨细致、鼓励鞭策的学风，让人感动。吃饭的时候，湖南大学一个教授海阔天空、高谈阔论，未央老师则完全是一副谦谦君子、宽厚长者的样子，只是听着，不发一言。

2015年湖南省诗歌学会成立之后，我与未央老师和他的夫人杨老师的联系多了起来。2018年他的新书《诗歌与短文》刚刚出版，他就签名送我这部著作。这时候他的字迹一气呵成、娟秀有力，没有一点手抖动的痕迹。

2020年7月29日，我与梁尔源一行去登门拜访未央老师，他夫人杨老师开的门，但未央老师也站在门口迎接我们。他穿着一件赭红色的长袖衬衫，满头长长的白发如雪似银地覆盖头顶，分披到颞骨两边，面目白净清爽，两道并不浓密的白眉隐现着饱经岁月的风霜。因为事先我跟杨老师和未央老师说明了来意，大家客套一阵子之后便进入主题。梁会长简单报告了一下省诗歌学会成立五年来的情况，未央老师不断说“我晓得，我晓得。你们做得很好！”，还说，我经常读你们的诗，罗鹿鸣的诗我读得多，梁会长的《菩萨》《老木匠》我都读过。他都说出了具体的作品名称，可见不是客套话。也说明他头脑清醒，记忆准确。这也是他送给我们的一个惊喜吧！

接着，梁会长代表湖南省诗歌学会授予未央老师“诗歌创作终身成就奖”，并为他颁发了证书，拍了照。然后，由马迟迟给他拍摄“诗人读诗”的视频。未央老师拿着《诗歌与短文》一书，坐在沙发上朗读起来。第一遍，他的头低得很低，眼睛几乎凑到了书上，声音也小得不仔细听的话就会忽略掉。小马降低机位，给未央老师重拍。杨老师很心疼未央老师，怕他手里拿书拿的久了手发抖、发酸，还帮他端正了姿势、整理了一下衣服。第二遍很成功，他坐得也挺直了一些，朗读声音清晰明亮、顿挫有致、流畅自然，到后面还带着一点急促。就这样，他完整地、一气呵成地朗读完自己的诗歌名篇《驰过燃烧的村庄》。后来，我找杨老师又补充了一些照片、影视素材，做了一期未央老师读诗的视频发布出来，让读者们领略了深居不出的老先生的风采。

我曾向未央老师求证过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昌耀老师在1979年被“解放”之后，曾联系回湖南或常德工作，他是否找您说过其事？未央老师说，他从没有跟我说过要调回湖南工作的事，倒是有一回，他请我给他找女朋友，并告诉我她的名字，我认得她，我还真帮他打电话联系了，人家已有对象了，这事就不了了之。我问是不是某某，未央老师没置可否。昌耀老师是79年与81年到过长沙，那时他还没有婚变。昌耀老师跟未央老师说起这事，应该是1996年与他电话或书信里说的吧。

另一件事是关于“向未”名字的由来，他接任我为常德市诗歌协会主席。我问：向延兵为什么取一个笔名叫做“向未”啊，他是不是对您很景仰，才取的这个笔名？未央老师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莞尔一笑：“向延兵上学时，经常到我家里来！”。

有一次，我问了杨老师和未央老师一个有趣的问题：杨老师是东北的，怎么遇上在湖南的未央老师的啊？杨老师和未央老师都笑开了。未央老师说，她看到我发表的诗歌，就给我写信啊！杨老师接过话说，自己到长沙来见他，他到火车站接我，一见到面，好失望的。他的个子比我还矮啊。未央老师接着说：还不是那样了！他们老俩口说话打趣的神态，轻松诙谐，充溢着柔情。“执子之手，白头偕老”。他们千里姻缘因诗牵的爱情故事，早已成为文坛一段佳话了。

7月21日下午，我正在忙着“高新之光”科技诗歌采风创作活动报到接待时，接到杨老师的电话：未央老师身体不好，准备住院，向我咨询马王堆医院有关情况。后来，未央老师住进了湖南省中医药研究院附属医院。9月1日我致电问候未央老师，他的病情未见好转。24日上午，杨老师给我电话，说未央老师状态不好，住进了重症室，我即表示去探望。杨老师坚辞不允，说在重症室不让看望病人。没想到两天之后，未央老师竟溘然长逝了。未央老师生前有遗愿：身后事一切从简，不举行告别会。遗体当天上午已送到明阳山殡仪馆火化了，下午即将骨灰葬到一棵树下，与一棵树长眠在了一起！

未央老师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他热爱祖国、与世无争的高洁品德，他谦虚谨慎、与人为善的崇高精神，都是我们学习的榜样；他留给世人的道德文章，在人世间熠熠生辉，成为牵引我们前行的精神动力！

愿未央老师驾鹤西去，鲜花常开、诗意长在，永生不息！

 

 

（2021年9月28日，于长沙白鹿居）